商人在倉促之間抬頭看了一眼,出了驚艷的神。
傅棠梨急急抬袖掩面,彎下腰去,手未出,趙上鈞已然幾步趕到的畔,將緯帽拾起。
那商人臉大變,如撞鬼煞,驚慌后退,轉就要逃走,卻被趙上鈞提住了后領,一把摜到地上。
商人嚇得魂飛魄散,趴在地上,哀哀求饒:“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趙上鈞眉一挑:“你是何人?認得我嗎?”
商人呆了一下,回過神來,后悔失言,但已經來不及改口,只得戰戰兢兢地道:“小人李復,乃是長安人士,兩年前淮王殿下凱旋回京之日,小人有幸,在城外見過殿下一眼,殿下英武無雙,小人迄今不敢忘。”
淮王率軍大破突厥人,眼下正在庭州城,周遭之人聽得這話,馬上明白了這個道人的份。淮王兇悍,鐵之名天下盡知,眾人皆惶恐之,一個個僵立當場,不敢彈。
酒樓的掌柜此時聞訊,正好趕出來,本來要發作,當下一,跪了下來:“小人小本經營,一向安分守己,這些個南來北往的客人,他們干的混事,和小人無關,還殿下明鑒。”
胡姬和樂師躲在掌柜后面,瑟瑟發抖。
趙上鈞無視周遭,他拂去緯帽上沾染的塵埃,遞還給傅棠梨,隨意地問了一句:“這人看見你的臉了嗎?”
他的語氣平淡,但傅棠梨卻聽出了其中所蘊含的意味,猶豫了一下。
那名喚李復的商人嚇得直哆嗦,掙扎著爬起來,跪倒在傅棠梨的面前,使勁磕頭:“小人什麼也沒看到、真的什麼也沒看到,求貴人饒了我、饒了我!”
傅棠梨將緯帽重新戴了起來,放下袖子,輕聲道:“他沒看見,無甚關礙,我們走吧。”
趙上鈞緩緩環顧左右,他天生高貴,那只是一種慣常的姿態,他用冷漠的目打量著這些黎庶,如視草木螻蟻,不用任何言語,他似乎在斟酌著什麼,強悍而威嚴的氣勢迫下來,那種無聲的危險簡直令人膽寒。
眾人無不栗,更有膽小者嚇得,不由伏倒下來,連連頓首。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紛沓的馬蹄聲,大群騎兵奔馳而來,鐵甲金刀,煞氣凜冽,他們在酒樓門口勒住馬,嚴厲地呼喝:“何人在此鬧事?”
原來是一隊玄甲軍士兵恰在附近巡防城務,聽聞此地有人斗毆,順道過來。
傅棠梨把緯帽又低了一些,對趙上鈞輕聲道:“一點兒小事,沒甚意思,無須追究,走吧。”
玄甲騎兵進來,卻見得是淮王,大驚,齊齊俯:“不知是殿下在此,驚擾殿下了,有罪、有罪。”
士兵們行止間鎧甲和金刀鏗鏘作響,戰馬在門口不安地刨著蹄子,發出“呼嗤”的噴氣聲,連外頭看熱鬧的人都跑了,白日間,四下一片死靜,只有那個李復還在不停地磕頭,“咚咚”有聲。
趙上鈞緩緩收回目,略一抬手。
士兵們恭敬地后退,讓出道來。
趙上鈞舉步,攜傅棠梨一同離去。
出了酒樓,多走一段路,外面的街市又漸漸恢復了吵雜,四面人聲鼎沸,駱駝與馬匹“哞哞咴咴”地著,商販們高聲嚷嚷著,人世間的喧囂如同滾滾的煙塵撲面而來,無可回避。
二三小無賴,著腳從旁邊跑過去,不知誰家的婦人端著污水“撲哧”潑到門前,用北地的鄉音大聲地抱怨著什麼,呱呱噪噪,還有一群勞累的漢子蹲在道邊,啃著窩頭,大聲談笑,口沫橫飛。市井百態,人間煙火。
趙上鈞行走其中,風姿儀態與青華山間無異,如負白雪、踏一地梅。
傅棠梨的腳步慢了下來:“道長,其實我想問你……”
的聲音非常低,差不多一點就聽不見。
“什麼?”趙上鈞停下腳步,側過臉,用詢問的目著,此時,他神溫,完全沒有半點兒方才那種沉重的威嚴。
傅棠梨的了,又咬住了,猶豫了一下。
“怎麼了?”趙上鈞耐心地等著。
秋日的暖高懸于空,燦爛得有些刺眼。
傅棠梨抬起手,遮擋住那明晃晃的,忽又莞爾一笑:“沒什麼,忘了,不問罷。”
——————————
是夜,秋風與秋月齊至。北地的氣候如同此的民風一般,十分爽快,說涼就涼起來了,容不得人多做斟酌。
傅棠梨在燈下閱信時,忽聞庭中琴聲起,側耳聆聽片刻,笑了笑,把信箋藏起,隨手披了件外衫,起出去。
奴仆們已經知趣地退到月門外。
庭中有桂花,亭亭如蓋,這個時節才生出了一點花骨朵,月下,零星幾點金黃,暗香浮。
趙上鈞獨坐桂花樹下琴,廣袖委地,風拂過,偶有落花飄下,沾染他的袖。明月清輝,星河倒懸,天垂落一地,他風姿似仙人。
傅棠梨慢慢地走到他邊,坐下來,懶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聽他琴。
歪著頭,一縷頭發垂落下來,拂過他的手指,帶來一種微妙的、的覺。
琴聲鋪陳,似一副水墨畫卷,月照江流,獨舟行于水上,槳破,漣漪層層疊疊、復幽幽,清風一度,度不過江岸,不疾不徐、無涯無際,幽然遠離塵世。
“白天在外頭的時候,你想問我什麼?”趙上鈞一面抹琴弦,仿佛不過順口,問了一句。
傅棠梨很低地笑了一下:“我原本想問問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拋棄后的一切,什麼都不管、不顧,找個邊遠的小鎮或者
村落,我們兩人做一對尋常百姓,簡簡單單地過日子。”
趙上鈞的手指錯了一下,“錚”的一聲,挑斷了一琴弦:“梨花……”
“噓。”傅棠梨豎起手指頭,按在趙上鈞的上,輕聲道:“別回答,我已經不想問了。”
著他,的眼睛生得極,盛滿此夜的月,月華如水,映出他的影,那麼近,眼睛里只有他而已。
“其實是我想岔了,你自然做不得尋常百姓。”的語氣輕盈,聽不出什麼霾,或許只是有些惋惜而已,“譬如說,若你的那只搖折了翅膀,從天上下來,和走地混在一起,那肯定是不能夠的。”
趙上鈞倏然抓住了傅棠梨的手,他抓得那麼牢,他的掌心滾燙,幾乎讓的生疼。
“是我無能,要你遮遮掩掩……”
“不要說這個。”傅棠梨打斷了趙上鈞的話,鮮如此失禮,溫而堅決地道,“我的眼這麼高,我喜歡的男人,怎麼會無能呢?你必然是天下第一的。”
咬了咬,很快把話題轉開:“你這般蓋世神武,本來就該臨于千萬人之上,什麼尋常百姓之語,我隨口胡說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心疼你,戰功無數,為江山、為社稷,百死一生,背后卻還遭人算計,從私心來說,我只愿你放下兵戈,回到青華山上,依舊做你的道長去,安穩度日就好。”
趙上鈞沉默下去,半晌,喟然長嘆:“大兄需要我為他征伐四方,安定天下,我便要照著他的心意去做。”在傅棠梨面前,他說得十分直白,“雖則大兄有所猜忌,但我與他兄弟至親,我心中坦,確實沒有半分埋怨,你不必替我抱不平。”
他不稱呼“圣上”,而是喚作“大兄”。
這下到傅棠梨詫異了,睜大了眼睛:“我覺得你不像是這樣的人。”斟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委婉地道,“何至如此純質忠厚?”
的話沖淡了方才淡淡的惆悵。趙上鈞翹起角,笑了一下,用力了的手指:“不要拐彎抹角罵我傻。”
趙上鈞拂了拂琴弦,弦已經了,發出一點單調的清音,他垂下眼眸:“你可能不太相信,除了你之外,大兄是這世間唯一真心疼我的人。”
傅棠梨的張了張,又閉上了。
“早年,母后不為父皇所喜,貶為庶人,在掖庭宮生下了我,自顧不暇,棄我如。”趙上鈞說起往事,面還是淡漠的,只是在眼底流出一點溫暖的笑意,“大兄年長我十三歲,是他去求了父皇,把我抱回養,他親自照顧我食起居,教我讀書習字,疼我、我,我們兄弟相依為命許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來,“到元嘉出生的時候,我十分嫉妒,大哭了一場,大兄哄了我很久,后來,他再也沒有抱過元嘉一次,現在想起來,我實在對不住元嘉。”
這是趙上鈞第一次在傅棠梨面前,以這種輕松的語氣提起趙元嘉。
所以,淮王絕不會違抗圣意,他甘愿收斂鋒芒,屈居人下,只因為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不僅僅是皇帝,更是他的大兄,把他一手養大、疼他、他的大兄。
秋夜涼風,一瞬間讓傅棠梨的手腳變得冰冷,把手收回袖中,死死地掐住了,掐得掌心生疼,但面上卻出了莞爾的笑容:“原來,你的氣量一直都這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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