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行雨含淚，幾般堪寫傷心靈

風雨如晦, 遮天蓋地黑了整座京城，低沉的雲在大地上施加濃厚的威，轉眼間大雨傾盆，狂風驟起。

裴繹在街尾的小巷裏住行腳商人買了把油紙傘, 帶著竇綠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水坑裏。

油紙傘堪堪得下兩個人, 照顧到軀不被斜飛的雨滴浸，可側的裳就沒那麽好運了, 不是接住傘面上落下的雨串便被水坑中濺起的浪花擊中, 竇綠瓊冷得打了個噴嚏, 裴繹見狀，手取下外袍給披上。

兩人從酒樓聽書回來, 聽到一半天就已經暗下來，比以往早了半個時辰，擡頭一看，果然豆大的雨珠就砸落下來。

傘的一大半都朝邊的姑娘傾斜而去, 饒是如此, 裴繹還擡起了一條胳膊擋在竇綠瓊背後，利用寬大的袖為遮擋風雨。

馨香遞鼻尖, 緩步行時子跌撞，偶有相, 激起陣陣戰栗。裴繹不由低頭向，卻只看得到均勻圓潤的腦袋和白皙翹的側臉。

水石相擊，周泛起圈圈漣漪，他的心也在此刻出現偏差。

如果不是衛玠的妻子，他應當......會放過, 而不是順著漩渦將拖下水。

......

一對凜然雄壯的石獅子漸漸出現在視線的不遠，高聳雲的府邸之下, 站立著一個高大頎長的黑影，手上撐一柄油紙傘，似乎在等待誰的歸來。

竇綠瓊的瞳孔下意識了些，可一言不發，跟隨著裴繹緩緩走到門口，直到經過衛玠邊時腳步才微微頓住。

破絮一般的烏雲突然裂開一道口子，明照亮大地，映在衛玠此刻沉如水的臉上，竟然像個活閻王似的。刀削斧刻般絕倫的臉龐一半于黑暗，漆黑的眼眸裏看不清任何緒，而暴在寸許芒之下的另一半臉，還著早上被扇後的些微紅腫。

竇綠瓊不由到手心有些，好像小蟲子在上面爬來爬去留下粘似的，甚至傳來痛楚。

早上似乎緒太過激，手上太用力了些。

兩把油紙傘的邊緣之間只留出一點微不可察的隙，衛玠的目在竇綠瓊披著的外上停留片刻，隨即淡漠地收回視線。

“有勞裴公子將我娘子送回，今日的一切用度開銷，我都會丹湖送去你院裏。”

衛玠的聲音也辯不明緒，裴繹不置可否，倒是竇綠瓊被他這一句說得微微紅了臉，都不記得自己花了多銀兩。

還沒等反應過來，一雙大掌就已經牢牢鉗制住了自己的肩膀靠後部分，衛玠微微一施力，把從裴繹邊拉至自己側，傘柄放的手中，上的外袍忽然一瞬間被扯開，扔在了裴繹手裏。竇綠瓊瞪大了眼睛，只聽衛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裴公子先請吧。”

裴繹轉頭看了一眼，沒有反駁，而是略一頷首作禮，隨即開袍下角擡府，背影拔如竹。

風不知何時止息了，空氣中死一般的寂靜，大雨卻嘩嘩地流地面，聲音厚重而迅疾。

直到一聲悶雷響起，衛玠才終于開口：“走吧。”

這把傘比起裴繹隨手買的可大多了，也結實得多，容納兩人還綽綽有餘。他們之間隔開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土腥味混雜著花草香伴隨著兩人回到小院。

竇綠瓊的鞋皆，踩在地上很不舒服，尤其六盈池漲了水，沉悶地拍出浪花，空氣仿佛都被吸幹了。

很怕摔倒，又不願開口讓衛玠扶著，只好放慢了腳步穩穩踩在青石板路上，衛玠也不說話，就這麽等著。

直到快要回到裏屋，衛玠忽地頓住腳步，把傘往側一推，低聲說了句“你先回去”，隨即冒在雨中留給一個背影，步了書房。

竇綠瓊咬住下，吸了吸鼻子，剛回頭，抱香、攏雪兩個丫頭便撐著傘迎接了上來，雙目潤微紅，牽著的手擔憂道：“你這一天都去哪兒了？真是急死我們了，看看渾都是的，趕過來耳房用熱水洗洗，換服，當心寒生病了......”

—

書房掛著一只老虎燈籠，發著熒熒紅，一碗已經冷，坨一團的長壽面獨自坐在幹淨整潔的書桌桌面上，連瓷碗也是冰涼的。

冷清的房間只餘下書頁翻的喧聲，直到智慧深邃富含哲理的文字已經無法像小時候那樣驅散他心中的苦悶與無力，衛玠合攏了書，端起那碗面條。

褪下了大半的外後，他渾只著一件單，冰冷的面條腹，使得本就冰涼的軀更加寒冷。

衛玠在雨中等了一個時辰。

從天亮等到天黑，心中原本已經打算好了只要竇綠瓊回家，對他說一聲生辰快樂，他就可以放下連日的齟齬既往不咎，再把從前的前因後果好好同解釋一番，認打認罵，絕不還口。

直到象征著長大一歲的長壽面徹底見空，衛玠抹了抹，隨意將它置于一邊，靠在紅木椅上一言不發。

千秋良姻，準諧鸞。這是最初寫在他們婚書上的話。

一年以前，衛玠不屑一顧。

他當時傲氣又自矜，時名，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當了後辦案不怕得罪人，不攀附權貴，又憑借出的能力了皇帝的眼，穩打穩紮，站穩腳跟，不需依仗任何人。

可對于竇綠瓊，他難道沒有付出真心？

憐惜年紀小，沒有讀過書，他未嘗沒有傾盡心力教導；念及小離家，無依無靠，他推拒多公務陪回娘家，用心費力討好岳父母，安他們的心；不通人世故，意氣行事，昆侖奴、曹氏案，哪一件不是他出手擺平的？

他厭惡與人親近，不也還是疼惜護，一步步降低底線縱容；他不擅表，可想要時，他難道沒有認真去說我喜歡你我你？

他不曾照顧過人，可是天熱增冰，天冷授，晚上睡覺時起來給掖被子，晨起上值前特意繞到小廚房指揮人做飯溫，陪玩鬧，帶出游。

捫心自問，衛玠覺得他付出的一點不比尋常男子。他已經竭盡所能去學著如何做一個好夫君。

竇綠瓊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不過做錯了一件事，就像對待仇人般對待自己。而外面的男人就是天好地好，說幾句漂亮話，溫小意一些，就樂顛顛往跟前去。

他心何忍？理何甘？

衛玠驟然發出一聲冷笑，膛一起一伏，眼眶發紅。

婚之前，他早該料到。

多了一個人，一個妻子，他原本平靜安穩的生活就被驟然打破，不得不肩負起一個做丈夫的責任。

年時就已經發誓，不為任何人所控制，無論是抑或。可還是不控制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落得為人拋棄的凄慘下場。

昔日的幸福不過鏡花水月，石中火夢中，轉眼消散。

衛玠站了起來，振作神，取來筆墨紙硯，手中停頓了片刻，深吸一口氣，決然寫道：

蓋婚男嫁，于妁。

奉制問名，加諸蔔筮；納吉納征，以擬佳期；鸞之配，且喜且和；戴冠著錦，拜堂合巹；婚姻一載，夫妻恩。

然承父母命，思之不，今朝始悔。

初時相親，妻如珍寶；日久反怨，妻如頑土；吞聲忍氣，手足麻木；且圖歡欣，尚然心；長算短算，難承劣；

鴛鴦錯配，兩心分離，無計相從，故此放妻。

衛伯瑗于時辛醜年八月二十四日永延坊街尾謹立此書。

就此停筆不過，衛玠堵著的腔好歹才疏通了些，可不消片刻，又覺得便宜了竇綠瓊，于是複然提筆補充道：

妻素不甚賢慧，百般頑劣，好吃哭，矜難搪。為人撒氣無度，手無分寸，妄自挑釁，怒扇夫君，節行有虧，斷然無改。

蓋前世冤家，今生討債。

有詩為證：有緣千裏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悔矣，改矣。

寫罷，將沒心肺的竇綠瓊批點了好一通，衛玠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桁上懸掛著的原本打算哄妻子開心的老虎燈籠卻再一次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的心是鐵石做的麽？和裴繹玩了一整日回來後，就一句話都不肯對他說？

忽然窗外雷一閃，幽藍的天空中驟然劃破一道銀蛇，轟隆隆，轟隆隆，仿佛下一刻就要過窗欞擊中人的心髒，濺開。

燭火齊聲熄滅，室蕭索黑暗，風陣陣。

衛玠突然擡手，將桌前已經寫好和離書的幾頁宣紙大力揮開，連同筆墨硯臺都齊聲重重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巨大的碎裂聲。

他的下頜死死繃著，脖頸間發道道青筋，仔細一看才看得出——眼睛從眼角紅到了眼尾，幾滴淚不爭氣從中掉落下來，雙手默默抓了桌角。

再一次被拋棄，他心灰意冷。

與此同時，已經心傷疲憊地在床上沉沉睡去的竇綠瓊似乎覺到了什麽，瑟了一下，裏發出不安的嚶嚀。

銀蛇緩緩退去，狂風偃旗息鼓，只有不懈的雨滴還在敲打著窗面，發出富有韻律的噼啪聲。

從前，哪怕衆叛親離，母子離心，摯友慘烈而亡的遭遇，衛玠也扛過來了，如今只不過是沒了一個竇綠瓊，何必心傷？

沒有裴繹，也會有張繹、李繹，從今往後，和誰和誰去，他衛玠斷然不會再為拋卻自尊，伏低做小。

你走你的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