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餘杉
經紀人喝酒喝了腸胃炎。
江淮這兩天天天在醫院跑。
經紀人北漂多年,家人朋友都不在邊,江淮最近沒有通告,照顧病患這件事江淮與助理流上陣。
正是北京冬日裏最冷的時候,北風凜冽,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專門請營養師做了適宜腸胃病人吃的三餐。
江淮在醫院門外停好車,戴了只口罩,拎著飯盒出來。
經過住院部二號樓,看見一排長在樓外花壇裏的玉蘭。昨夜一場大風,其中一棵居然被刮得折了一樹杈,此時兩名工人正在搶救。
前面幾個小孩跑過來,嬉嬉鬧鬧。
江淮在花壇邊人行道停了下,看見工人將折了的樹枝直接鋸斷,不由問:“救不活了嗎?”
工人說:“斷得只剩下一層樹皮還連著,這哪還救得活。”
江淮沒再出聲,追逐打鬧的小孩子從他旁風風火火地跑過去,他又看了一眼被割下的樹杈,才邁腳朝一號樓走去。
才做完手沒兩天,經紀人又開始忙工作了。
江淮拎著保溫盒進去時,他正與一制作方打電話。
搖高病床,放好飯桌,取出保溫盒中的幾樣菜,才終于掛了。
“躺病床上還跟人家聊工作約酒局,你不腸胃炎誰腸胃炎?”江淮淡聲說。
經紀人:“我還不是為了你?等著,哥又給聊到一個高奢代言。”
江淮輕嘆一聲,將筷子塞給經紀人:“吃飯吧。”
等經紀人半碗粥下肚,他才說:“下部戲拍完我打算休息幾個月。”
“行行行。由你。”經紀人道,“不過說好了最多就六個月哈,六個月後必須給我進組。”
江淮一點頭:“知道。”
經紀人又添一句:“不如趁休假,你也去談談?都拿了兩次影帝了,無無求,我也不幹涉你私生活。何況人家戚喬都跟謝導在一起兩年多了,你也該……”
江淮笑著打斷:“又開始了,這和戚喬有什麽關系?寫鴛鴦譜。”
經紀人不解:“那你三十多歲了還不談,等的人難道不是戚喬?”
“不是,別……”江淮微微一頓,眉頭輕擰,話也改了口,“我沒等誰。”
等經紀人吃完了飯,江淮收拾好保溫盒,提著下樓。
從樓裏出來,被幾個認出來,有人大著膽子來問能否簽名與合照,江淮摘下口罩,微微一笑答應。
一個激的聲音又吸引來接二連三的人,怕擋住醫護與病患的路,江淮走到門口前面的空曠簽名。
北風一道道刮在上,江淮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路邊住院樓牆下那一排細瘦的玉蘭。
遠走來一個人,穿著臃腫的羽絨服,在那顆斷了跟枝杈的玉蘭前停下腳步。
“可以合照嗎?”
江淮收回目,朝淡淡一笑,當好吉祥,與排著隊的幾名一一合影。
等人群散去,他才重新邁步。
路的左邊,那棵玉蘭前的人,戴著羽絨服的帽子,仍然仰著頭,定定地著斷掉的枝椏。
江淮多看了一眼,注意到小上的那條子病號服。被風一吹,薄薄的布料在皮上。
應該是太瘦了,竟顯得寬松的管裏空空。
江淮沒有停留,沿著右側人行道向前。
迎面而來的人驚喜地盯著他:“你是江淮嗎?”
他停下腳步。
從口罩上方的眼睛,確認了他的份。
江淮再次摘下口罩,與合影。
路另一邊的那道影僵地側過,看來一眼。
江淮并未注意到。
只是合完影後,餘中方才還專注地看著那顆斷了一半的玉蘭樹的人,腳步又急又地朝前走去。
風迎面而來,那人控制不住,捂住咳嗽了幾聲。
江淮臉微變,呼呼的風聲中,那兩下沉悶克制的咳嗽,像一段來自記憶深的鐘鳴,敲在心上。
餘杉還沒有來得及走進住院樓大門,手腕被人從後死死扣住。
腳步頓住,作滯地轉。
然後便看見江淮目深沉的盯著自己。
朔風陣陣,肆地吹著。
江淮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人,仿佛在辨認,此刻面前這個面蒼白,清癯憔悴的人是誰。
餘杉掙了掙手腕,卻沒有毫作用。
良久,聽見江淮問:“你生病了?”
“我……”餘杉推拒他的手,“只是冒。”
“什麽冒要千裏迢迢從家到北京來看?
江淮低頭,從羽絨服袖口,將那綁在病人手上的腕帶剝了出來。
餘杉意識到時,手去攔,江淮卻已經瞧見那上面寫著的“神經外科”四字。
“什麽病?”江淮低了眉問。
餘杉說:“不是什麽大病,來北京做個小手。”
話音落下,大廳走出來一名護士。
“餘杉,可算是找到你了,下午溫還沒量呢,你怎麽能出來吹風?”
護士聲音張。
說著要來攙扶回去。
江淮松開了手。
餘杉心口空了一秒。
卻又被護士扶著走進病房後,看到站在門口,不知何時無聲無息跟上來的人。
護士也留意到,看清江淮的臉時,錯愕不已。
等量完今日與溫,才帶著好奇心離開。
病房中很安靜。
江淮立在窗邊,安靜地打量裏面的一切。
床頭櫃上半杯涼了的白開水,一本讀了一半的書,一株葉片稀疏的水培綠蘿,幾盒藥,別的什麽都沒有。
床尾的櫃子上,整齊地擺放著一些日用品。牙膏牙刷,一只洗面,一瓶面霜,一只護手霜,別的什麽都沒有。
都是單人用品。
“你丈夫呢?”江淮眉眼沉沉地著餘杉,“就讓你一個人來北京看病?”
餘杉了掌心的被子,很快說:“……他工作忙,沒有過來。”
江淮又問:“什麽病?”
“小病而已。”
“小病而已不能跟我說?”
餘杉頓了一秒:“我們現在……又有什麽好說的呢?”
江淮笑不及眼底:“你說得對,我們現在又有什麽好說的。”
餘杉面冷淡:“你走吧,被拍到不好。”
偏過頭,去看窗外。
大風吹倒了玉蘭,這一層連原本的樹尖都看不到了。
耳中傳來輕微的聲響,餘杉回頭,卻見江淮已經拿起了床頭那兩盒藥。
沒有幾秒,他放下手中藥盒,挪來床邊那張凳子,坐了下來。
沉默半分鐘。
“什麽時候檢查出來的?”江淮問。
“前幾年。”
“兩三年前是前幾年,十年前也是前幾年。”
餘杉偏過頭:“跟你沒關系。”
江淮淡淡重複:“是跟我沒關系。”
“你走吧,別再來。”餘杉著窗外說。
江淮起,凳子在地板上劃過,發出尖銳一陣長音。
“錢夠嗎?”
餘杉眼睫了。
忽然想起十幾歲時,他們在寒冷的冬天,著肚子,分吃一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夠。”
話音落下,病房門被推開。
“穆老師,劇本我打印好帶過來了,有位制片人聯系我說……”
戛然而止。
助理驚詫地看著病房裏的人。
餘杉還沒有來得及阻攔,便聽見助理熱地打招呼:“江老師?您也來看穆心老師啦?”
江淮怔了好一會兒:“穆心?”
他回頭,看向病床上的人。
餘杉閉了閉眼:“劇本放下,你回去吧。”
助理很快離開。
接著,幾名醫生推門而,為首的年邁主任醫師道:“上午有手沒過來,今天覺怎麽樣?”
“好的。”
“頭還疼嗎?”
江淮靜靜地站在一旁。
問詢結束,醫生看向一旁的他:“你是餘杉的朋友吧?”
醫生嘆息悠長:“好好說說話吧。”
江淮只從藥盒上看到“多形膠質母細胞瘤”適應癥的字眼,并不知道這種病嚴重程度為何。
然而醫生的語氣與神,卻他在瞬間察覺幾端倪。
他們很快離開。
江淮低頭看餘杉:“治不好?”
餘杉沒有說話。
躺下去,蓋著被子轉向另一個方向,沒有看他。
江淮彎腰,手探到被子蓋住的肩頭,卻又在之前,停在一公分外。
“他怎麽不來陪你?”
半晌,餘杉喊:“阿淮。”
這一聲,隔了近十年。
江淮垂眸,低低“嗯”一聲。
“走吧,算我求你。”
江淮指尖頓住,角繃:“你就這麽不想看到我?”
“是,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江淮收回手,聲音沉沉地回了一個字:“好。”
腳步聲傳耳中,很快,病房門被關上。
這間偌大的房間,又只剩下一個人。
走廊不時傳來嘈雜的靜,呼音、或或慢的腳步聲、低而雜的談,病房中卻安靜得仿佛落針可聞,只剩下藏在被子裏,抑克制的啜泣。
好一會兒,起,腦中卻傳來一陣難以忍的劇痛。
餘杉艱難坐在床邊,忍著病痛,拆開藥盒,就著那杯涼了的白開水,吞下兩粒止痛藥。
放下杯子,又急急地跑去窗戶邊,正好看到江淮修長的背影,從住院部大樓下消失。
輕聲喃喃:“阿淮……”
這一次,是不是真的是永別了。
小年那天,北京下了雪。
餘杉今日神好了許多,看書都可以多看半個小時。
北京城下雪是很好看的。
他們家鄉那個南方小鎮,從不會下這麽大的雪。
餘杉在窗邊看了很久。
暮靄沉沉,天將要徹底變黑之時,視野中出現一個穿著黑大的影。
心跳加快,幾乎以為病竈已經迫視神經,輕輕了眼睛,悉的影又消失了。
怔了怔。
如果這病到後期還會出現幻覺,是不是也是一件好事?
正這麽想著,病房門被人推開。
餘杉回頭,看到了江淮。
肩頭與發梢上,還殘存著沒有消融的雪。
他手裏拎著一只保溫盒。
放在床頭櫃上。
江淮沒有說話,下被風雪浸得冰冷的大,直接走過去,將窗前椅子上的人打橫抱起,輕輕放在病床上。
為蓋上被子後,支好床上的小餐桌,又一樣一樣地,把保溫盒裏面的飯菜與湯拿出來。
放置好一切,又將一雙竹筷與餐勺從餐包中拿出來。
湯鮮甜,汩汩的熱氣冒上來。
餘杉輕輕吸了吸鼻子:“……是你做的?”
“嗯。”
什麽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他為什麽還會來。
低頭舀了一勺湯送口中。
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味道。
忍不住又將勺子過去。
湯放在離得最遠的地方。
江淮見狀,端起湯盅,挪到了餘杉最跟前,又像做過無數遍般,將握著勺子的那只手上寬松而過長的袖挽了兩折。
等又喝了兩口,才低聲問:“結婚是騙我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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