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秦越人提醒，云姑才依稀記起那日北溟子第一次回來時，上便已沾了跡，云姑一直以為自己對當年的景記得極清晰，仿佛發生在昨日一般，各人的穿著打扮，模樣、表都如在眼前，然而今天卻突然發現四十二年前的事在的記憶中早已模糊一片了，許多在回憶中無比清晰的場景，有多是心中重構的，一時也分辨不清了。

云姑記憶出現自行篡改，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如果那日北溟子沒有殺害秦越人，如果秦越人并無命之憂，為什麼他不回來找？難道是北溟子了什麼重大的把柄，威脅他離開不準回來？又甚或他自己有什麼不得不走的理由？云姑心里接不了這其中任何一種可能，哪怕為了保全命，也難以接自己在秦越人心目中并非最重要的，于是常年的執念與煎熬便慢慢地、潛移默化地改變了的記憶。

云姑神凄然道：“那……那……大 野帶走你，又是所為何事？你卻又為何再未回返？”

秦越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此事可就說來話長啦……”

云姑道：“四十二年都都已倏忽而過，話再長又能說幾時？你慢慢道給我聽吧。”

秦越人道：“北地夜涼，阿云你……你進屋來吧，我們慢慢道來。”

云姑卻堵著門就地坐下道：“就在此地講！”

秦越人見態度堅決，輕聲道：“阿云，你還是和當年一樣的子……好吧，我們便在此地講。”他卻回轉屋拿了一張榻，擺在院子里，有回去拿了一張榻，將兩張榻在院中相對擺放在一起。

江朔心道：秦大賢到也有幾分功夫，這木榻雖然不甚沉重，但尋常也要兩人來抬，他一人拿來卻顯得不甚費力，李珠兒卻輕聲笑道：“秦大賢倒是，在院中敘事，可是方便了我們看的清楚聽得仔細了。”

江朔一驚，心道珠兒姊姊不讓我講話，自己怎麼笑語的這麼大聲？然而他轉頭看時，卻見李珠兒口未，這聲音似乎是從心直接傳到自己耳中，只怕旁人是聽不見的，這隔空傳聲之神乎其技，江朔竟然一時呆住了，李珠兒一推他肩頭，讓他轉頭去看院中形。

方才秦越人搬榻之時，云姑全程袖手傍觀，也不幫忙也不置一詞，待秦越人布置停當，也不謙讓，徑直在右側榻上坐了，秦越人問：“阿云，你飲茶麼？”

云姑怒道：“沒完沒了的聒噪！還不快講正事！”

秦越人不急不怒，一振袍袖也左榻上坐了下來，卻兀自沉不語，似乎在考慮從哪里起頭，過了良久才開口道：“我與師父秦鳴鶴皆自西來，你是知道的。”景教徒互相皆直呼其名，不似中原漢人有為尊者避諱之說，因此秦越人提到師父時仍以名相稱。

見云姑點頭，秦越人續道：“我與師父均信奉景尊，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師父秦鳴鶴還有一層份卻是不為世人所知的。他乃波斯王族民，當年波斯國為大食所滅，秦鳴鶴隨著波斯王卑路斯一齊東來大唐，先是在吐火羅地棲，高宗咸亨時卑路斯大王朝，授右威衛將軍，并奏請于長安置波斯寺，他便常年居于波斯寺中。”

云姑道：“波斯寺不就是景寺麼？”

秦越人道：“卑路斯其實是拜火教的信徒，他所奏請建造的波斯寺乃是拜火寺。”

江朔心中“啊”了一聲，心道波斯王怎會信這‘吃菜事魔’的邪教？

其實波斯王卑路斯所信“拜火教”并非“尼教”，與流傳甚廣的“祆教”也有所不同，他之所以奏請建造拜火寺，乃是因為他發現祆教在大唐流傳時，其教義與波斯拜火教已多有不同，為立波斯正教正信，才奏請建造“波斯寺”，不過拜火教、祆教、尼教之間的區別唐人多難分辨，自然也不為江朔所知罷了。

云姑“哼”了一聲道：“你們波斯人這些個七八糟的教，我原是不懂的。”

秦越人聽了也不怒，道：“拜火教在西域流傳甚廣，早在北魏時就已傳中原，而景教傳大唐卻是在太宗貞觀九年，景教大德阿羅本便到長安傳教，貞觀十二年，太宗皇帝特許阿羅本在長安義寧坊興建景寺，這便是景教在中原流通的肇始。長安人不知景教和拜火教的區別，凡是波斯人的寺廟皆稱為‘波斯寺’，才有了這個誤會。”

江朔心道：原來景教傳中原不過百余年，如今卻已是信徒眾多好生興旺。

秦越人卻在繼續講述：“卑路斯客死長安之后，泥師王子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調元年，高宗皇帝派吏部侍郎裴行儉率兵護送泥涅師返國，泥涅師與其父不同，是個景教徒，但考慮道吐火羅故地多信拜火教，因此沒有讓秦鳴鶴隨他西征，而是將他留在大唐繼續借著行醫之便傳播景教。不想唐軍此行的主要其實是平定突厥的叛，行至安西，裴行儉施計降了突厥叛軍首領，便奉召率軍回國了，留下王方翼在碎葉水畔建了碎葉城作為防，泥師則獨自回到了吐火羅地召集波斯舊部。”

聽到此間江朔心念一，碎葉城不就是李太白先生的出生地麼？原來碎葉城建城比太白出生早了三十年都不到，不過越人大賢說這些如此遙遠的過往之事，卻不知是何用意。

云姑看來也不明所以，但此刻顯得頗有耐，不再話問詢，只是端坐不，等著秦越人繼續往下說。

秦越人續道：“泥師在吐火羅地一待就是二十年，期間有各種傳言從不同渠道陸續傳回長安——有說他召集舊部擁有數萬大軍的，有說他手下折損殆盡已無一兵一卒的；有說他率軍打回波斯去的，有說他在吐火羅地重建王庭的，更有甚者，說他早已戰死疆場尸骨無存的了。久而久之，秦鳴鶴便也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一心只想著行醫救人和大景教兩件事，我便是彼時開始隨著大賢學醫的。秦鳴鶴曾為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醫，高宗皇帝大行之后，師父便辭去職，摒棄一切俗，一心游方傳教。”

這件事江朔曾聽云姑說起過，秦鳴鶴以針刺放之治療高宗的風疾，雖然一時癥狀得以緩解，但終究人力不能勝天，弘道元年高宗皇帝還是去世了，之后秦鳴鶴便辭去醫之職，帶著秦越人四游醫，原來卻也是為了大景教。

云姑道：“這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幾年后你們便到了北地，不過只見你們行醫、采藥，可沒見到你們傳教。”

秦越人笑道：“景教雖然盛大明，但傳教也不能強人所難，北地氣候嚴苛，邊民多崇拜自然，信珊蠻教，要在此地傳教可是千難萬難，故而我們一心采藥卻未傳教。”

云姑點點頭道：“然而你說了這麼許多，卻和你后來的不告而別又有什麼關聯呢？”

秦越人道：“阿云，你莫急，你須得先知道我們從哪里來，才知道后面我們為何要道那里去。”

云姑道：“好啊，鋪墊了這麼多，也該說正題了吧。”

江朔和李珠兒在樹上聽到此刻知道終于要說到關鍵了，都不凝神細聽，卻聽秦越人道：“那日北溟子來找我，其實是乃師秦鳴鶴在山中采藥之時，有忽然遭到刺客刺殺，幸而北溟子恰好在山中獵，這才殺死那些刺客，救下了我師父。”

云姑道：“是了，大 野原說要出去獵幾日，我們才相約私會，不料他只離開了半日，便去而復回，這才被他撞破，原來是因為你師傅遇刺了。”

秦越人點點頭道：“北溟子見了我們……那個……那個樣子，心中自然不忿，但我師父遇刺時了重傷，他終究不忍師父臨死前不得見我一面，便也不解釋，拉起我直奔山林而去。原來師父了重傷，已不能移，北溟子只能在他邊燃起篝火阻擋野，再飛快的回來尋我，他心中焦急，才會不走正門直接飛院中，否則宅中你留了層層眼線，也不至于毫無預警便被他撞破。”

云姑回想起當年之事，確實有此疑問，北溟子大 野雖然神功蓋世，但他在城很施展輕功，出宅邸也是同常人一般的穿門過戶，只有那日大違背常，忽如神兵天降，云姑只道是他事先已知曉了自己和秦越人的私，特地回來抓，卻原來是因為秦鳴鶴了重傷，才會如此。”

秦越人道：“萬幸北溟子帶我見到師父之時，師父還有一口氣在，他識得刺客的份，告訴我說刺殺他的人來自大食。”

江朔又是一驚，想起了那日洪澤上的黑帆奇船，那個什麼“鬧文”大王，便是黑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