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羅僧說的每一句話都尾音上翹，發出“噠”、“吶”之類古怪的聲調，眾人此前聽了都心中好笑，心中亦只當他是沐猴而冠，頗為不屑，然而新羅僧突然提出這一段，眾人臉上輕視神頓去，都變得面凝重起來。

到場的醫者雖都讀醫書，但這段話并非講述藥石、醫理的條目，那王門弟子如何真能做到記得一字不差，他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邊的醫師卻不住出口詢問是否有這一段，字句可有出。然而在場的都是大醫賢者，誰會隨帶著《黃帝經》這樣的大書？見那王門醫者不說話，眾醫者在一旁悄聲議論，卻又莫衷一是，得不出結論。

那年輕的新羅花郎對王門弟子道：“這位大賢，一時記不清也是有的，在下正好在雒購得《素問》一卷，請大賢過目吶。”

說著取出一卷帛書，躍下石臺，雙手奉于王門醫師的面前，叉手又行一禮，之后并不反，直直向后躍去，回到臺上，獨孤湘道：“這人面孔涂的像個樂舞伎，功夫倒是俊。”

大無藝點頭道：“新羅人定是有備而來，這些人應該都是醫、武皆的醫武士。”

獨孤湘奇道：“還有醫武士啊？打仗的時候還能在戰場上治病救人麼？”

大無藝道：“怕也有此意，新羅人，尤其是銳的‘花郎’，因此多一人兼數職，別說醫武士，還有樂武士，詩武士呢……”

獨孤湘嬉笑道：“樂武士還好，戰場上能打個鼓敲個點什麼的，倒也用得上。這詩武士有什麼用？戰場上念詩念死對方？”

大無藝也淡然一笑，道：“那是類似大唐的詩侍奉，詩武士是以武者為文侍奉君王的，聽說新羅宮中子還有醫姬、醫婢呢，也是舍不得讀過書的子僅侍奉君王，浪費了人力。”

江朔道：“小國寡民果然艱辛啊……”

王門醫師接過帛書，醫者對《素問》自然不陌生，王門醫師更是研習醫典的翹楚，立刻就展卷找到了《異法方宜論》一章，周圍人紛紛圍了上來，也想看看到底有沒有這段話。

一人悄聲問道：“世兄，這書對麼？不會是新羅人自己篡改的吧？”

王門醫師搖頭道：“確是太醫署醫科校訂、弘文館抄的《素問》，不會錯。”太醫署的學員人人要學《素問》，今日與會的醫師多在太醫署求學，紛紛點頭附和道：“抄寫筆、編排例均不差，當是正本。”

另一人問：“那有他說的這段麼？”

王門醫師面凝重的點點頭，那人驚呼道：“什麼？針砭真是東傳而來？”

余人忙捂他道：“世兄小聲……”

王門醫師咽了一下口水，干咳幾聲，道：“這個，這個……黃帝在中原腹地，他說東方，也有可能說的是齊魯之地麼，未必就是新羅國。”

新羅花郎道：“周人西來，為了自抬價，才說黃帝也是來自中西部，《山海經》說黃帝生于平逢山；《水經注》說黃帝生于天水上邽城東七十里的軒轅谷水，要我說都是附會之辭。”

一太醫署的張門醫師哼了一聲道：“那依閣下看，黃帝是哪里人呢？”

新羅花郎道：“當然是齊地的壽丘，《帝王世紀》：“黃帝生于壽丘，長于姬水吶。”

張門醫師道：“《山海經》、《水經注》就是穿鑿赴會，《帝王世紀》就是信史？這卻是什麼道理？”

花郎還待要爭辯，新羅僧卻攔住他道：“古書多有赴會之，原也做不得準噠。”

臺下醫師聞言立刻紛紛附和道：“不錯，不錯，這砭石從東方來也未必確有其事。”

新羅僧不理眾人言辭，續道：“書可以語焉不詳，東西卻不能吶。”

眾醫師一愣，著老僧，新羅僧問道：“《素問》說故砭石出東方，‘砭石’者石針也，諸位大賢可有誰在中原見過石制的針吶？”

臺下有醫師道：“針灸之法，無外乎金針刺，或艾絨灸而已，我門師祖崔知悌著有《骨蒸病灸方》，詳述針刺艾灸之法，卻未提到有石針之說。”

立刻有醫師附和他道：“是啊，石頭如何能做細針，就算能磨針，也是一即折，又怎能做針灸之用？”

先前那個新羅花郎再次取出一個黑漆木匣子，走到新羅僧面前，雙手奉上，老僧取過木匣，空一舉道：“諸位！《素問》所謂‘砭石’之針在此。”

這新羅僧的功修為亦不淺，一開口立刻住了一片嘈雜的議論聲，老僧將匣子還給花郎，花郎捧著匣子再次躍下臺來，眾醫師竟然都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讓出一片空地來，新羅花郎微微一笑道：“哪位大賢上前一觀？”

眾醫師一時倒都不敢上前，公推先前說話的崔門醫師上前觀看，那人只得著頭皮上前，打開石頭匣子，花郎順手一手高一手低，將匣子側傾，讓圍觀的眾人能看清匣中所盛的件。

有了挑頭的，人群又不自覺地圍攏一些，獨孤湘搖著江朔的手也要上去看，江朔只得讓躍上自己肩頭，他自扛著湘兒站在人群后面張，這樣一來江朔自然見不到里的況，湘兒卻越過人頭看得甚明，只見那匣中鋪著紅綾綃，其上一字排開，鋪了九枚黑針，這些黑針由到細，長度由三寸到一寸，外觀烏黑一片毫無澤，看來確實不像是金銀鑄造之。

見沒人作，獨孤湘在后面攛掇那崔門醫師道：“老哥，快拿起來看看，是什麼材料的？”

那崔門醫師出手來，竟有些抖，他巍巍地拿起最的一枚，說是最的，也比草還細，至于最細的一，不過牛豪般纖細。崔門醫師持針在手仔細端詳了半天，邊上有人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是金是石？老崔你倒是說話啊。”

其實那人只是崔知悌的再傳弟子，并非姓崔，不過人們也顧不得了，都異口同聲地問道：“老崔，老崔，怎麼樣？”

那人也顧不得反駁，看了半天，終于長嘆一聲將那枚針放回匣中，道：“這黑針雖和銀針一般纖細，但手不覺冰冷，亦毫無彈不能彎曲，看來……看來……”眾人追問道：“看來如何啊？”崔門醫師道：“……看來確實是石針！”

這時一個壯漢闖圈中，拿起最細的一枚道：“我也來看看。”

獨孤湘道：“這人長得倒像個屠夫，怎麼大唐名醫里還有這麼一號人？”

李騰空在后道：“太醫署有四科，曰‘醫科、針科、按、咒’，醫科便是學習醫學典籍，所有太醫署的學生學都要先學醫科，俟后分而為業，一曰療，二曰瘡腫，三曰小，四曰耳目口齒，五曰角法；‘針科’也是先學醫科，再學經脈、孔之學；‘按’既以推、按、、作消息導引之法；‘咒’乃以咒祓除邪魅之為厲者，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藥王孫思邈也認為，咒‘斯之一法，是神，詳其辭采，不近人，故不可得推而曉也’。這人生得高大，上肢強壯，估計就是‘按科’的翹楚。”

獨孤湘再看那人果然是手細，力量都在上，顯然不是習武或者辛苦勞作之人，那人格卻烈，拿起匣中最細的一黑針一，那黑針應手斷為兩截。

眾醫師見了有驚嘆的，有唏噓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又吵嚷起來。那按科的醫師一驚，慌忙將斷針投匣中，手足無措道：“這……這……我可不是有意為之……不過……不過，這針也忒不濟了，中看不中用，那能做針灸之用？”

新羅花郎也不惱怒，輕輕合上匣子道：“不礙事的，這樣的針砭，在我新羅國多的是，并非什麼金貴之，不差這一枚吶。”

崔門醫師向眾醫師解釋道：“這位世兄折斷黑針恰也說明這黑針是石制的，如是金銀所造，絕不會這麼容易斷折。”眾人聞言均點頭稱是，崔門醫師又向那新羅花郎叉手道：“不過這石針雖然做工鬼斧神工，但其質堅脆，確實是不好做針灸之用吧？”

棋盤山臺上老僧接口道：“是否堪用，一試便知。”

崔門醫師聞言叉手道：“如真能施針，那可真是神乎其技了。”今日來的醫師都是大唐各科醫生中的翹楚，雖然對新羅人的自大甚是不忿，但他們醉心醫理，聽新羅僧說要展示醫技都不長了脖子等他下文，全場頓時變得雀無聲。

這時一直站在臺上的秦越人開口了，他朗聲道：“說了半天終于回到正題了，其實新羅國書送到朝廷，廷上太醫署、集賢館的各路大賢已與新羅使者辯過了，書冊也好、石針也罷，都在朝上展示過了，只是以典籍、史書論，誰都說服不了誰，于是圣人下旨，令兩國醫學之士各按其法一較醫技，便知漢家醫學之源流所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