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廉不悅地瞥他一眼，頗有種“大人說話你小孩什麼”的意味。

煬忽然記起了這個眼神。

當年他十來歲，初到綏都，第一件事就是去拜會卿言。

彼時卿言正在給卿令儀梳小辮兒。

八歲的卿令儀養得極好，白得像一團玉，兩腮泛著暈，乖乖地坐著，雙手搭在膝蓋上，對卿言說：“娘親，我要梳好看一點~”

煬俯下，笑著說：“我覺得你隨便梳一下就行，你長得好看，所以頭發怎麼梳都很好看。”

卿令儀抬了圓溜烏眸向他，面頰爬上赧的紅霞。

那時卿言后一個男人不悅地瞥過來，眼神正是如此犀利。

那是卿言的部下。

如今回想起來，那部下與今日這許廉長著同一張臉，只是彼時年輕些，如今則生出了皺紋。

“令儀來了。”

沉穩的子嗓音響起。

卿令儀過去：“奚掌柜。”

奚掌柜向微笑，冷淡地瞟了煬一眼。

“那個奴隸怎麼樣了？”卿令儀問。

“關在柴房里，人盯著了。”奚掌柜道。

卿令儀松下一口氣。

奚掌柜看看，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扭頭示意許廉：“你，帶著將軍去柴房。”

許廉應了一聲，對煬道：“跟我來。”

煬卻沒，視線仍停在卿令儀上。

卿令儀眨眨眼：“你去吧，我和奚掌柜說會兒話。”

煬這才嗯了一聲，提步跟上許廉。

柴房就在不遠。

許廉狀似無意問起：“你認得這奴隸？”

煬頷首，“他曾是我最好的兄弟。”

許廉微訝，“所以你今日是來搭救他？”

“那倒不是，”煬語調平和沒有起伏，“他是兄弟，也是叛徒。我是來向他復仇。”

許廉一時竟說不出話。

柴房門虛掩著，里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要我說，這個奴隸直接殺了就行了，掌柜的偏要留著他，害死了咱們兩個兄弟。”

“我倒覺得掌柜的做得對。你見過這種奴隸嗎，力氣大，一口氣能殺兩個人。這人必不簡單！”

這伙計踹了地上男人一腳，“喂，你到底什麼名字？你從哪里來的？”

賈蒙一不。

這時門扉輕響，被人推開了。

兩個伙計忙站起來，“許大哥。”

“許大哥。”

許廉吩咐：“你們都去忙吧，這里有我就好。”

賈蒙不經意地往那邊去一眼。

待看清那一張俊冷峻的臉龐，瞳孔都抖起來。

是他！

是他來了！

賈蒙使了全力掙扎，可這回繩子是許廉綁的，太太結實，他怎麼也掙不。

他又努力地扭轉子，臉部朝下，試著用雜的頭發遮擋五，臉皮蹭著地面泥土，似乎這樣可以蓋住他的容貌。

“躲什麼呢。”

低沉的嗓音卻已沉沉響起，就在頭頂上方，如催命一般迫下來。

“多年不見，都不肯看我一眼嗎。”煬說著，抓著賈蒙的頭發，提起了他的腦袋。

視線落在賈蒙的臉上，有幾分嫌棄，“淪落這樣，你那個好叔叔怎麼不照拂你了，江蒙？”

賈蒙說不出話。

他本姓江，與江肇是遠親叔侄。

他家境貧寒，是江肇時常接濟。

爹娘總說，做人不可忘本，江叔叔的恩，將來他一定得償還。

十五歲那年，江肇請他進了華的酒樓，請他吃了這輩子最盛的一頓飯。

酒過三巡，江肇嘆息著說起來，他與老將軍結怨，這些年老將軍軍功日益顯赫，將來一定會向他尋仇，到時候，他江家乃至于這些親眷，就不會有今日的安穩日子了。

江蒙也喝了幾杯，酒壯慫人膽，他拍著脯，說：“能用得到我的地方，盡管說話！我一定辦好！”

江肇的眼睛清明了幾分，看著他，說：“眼下，確實有這麼一件事，只有你能辦好。”

江肇所謂的事，就是給江蒙編造了一個虛假份，將他安進家軍中。

江蒙英勇作戰，與將士打一片，不出兩年，他了煬的副將。

他一邊在軍中拉攏人心，一邊親近煬，獲取煬的信任。

這兩件事他都辦得很功。

軍中總有心懷不軌者，一點銀兩，一點好，就能收服。

比如李峯。

煬年紀輕，心純良，真把他當了好兄弟，什麼心里話都對他說。

比如，他覺得卿大將軍的兒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小孩，以后長大了肯定更好看。

于是乎，在謀暗殺這種事上，江蒙與江肇大獲功。

老將軍死了，煒死了，煒的妻子明秋也死了。

后來一役，戰后倒戈，家軍傷亡慘重，煜也死了。

原本江蒙也要殺了煬。

可那些重傷的將士不顧一切地涌來，用殘破的擋住他的去路，他們視死如歸地吶喊：“將軍，你先走！”

“這里有我們！”

數十條命，竟當真爭取到了時間。

煬本是垂死之，卻生生緩過來勁，整頓殘兵，平息了。

李峯等人迅速逃竄，江蒙沒來得及。

煬一劍刺穿了他的，居高臨下看過來。

他滿臉都是水，江蒙辨認不清他的表，究竟是憤怒，或是悲戚。

江蒙心緒莫名，放聲大笑：“將軍，將軍！你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你不知我與江肇是遠親，我也不知你竟不要命到這種地步！前途無量啊，將軍！”

煬在他的上放了一把火。

江蒙痛不生地翻滾、喊，因燒灼昏死過去前，他看見煬離去的背影。

他本以為今生就這樣了。

其實他覺得死了也很好，可他卻恢復了意識，又醒過來，變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

江肇對他說：“侄兒，你為我做了這麼多的事，我很激。但是眼下煬還活著，家軍也有那麼多人還活著。我不放心。你應該還記得那些人的事吧？”

江蒙卻不想開口。

江肇忽地又說：“對了，我人去接你父母來了。讓他們來照顧你，一直等你養好傷。”

江蒙后背發涼，這是威脅。

若是不說，他的父母岌岌可危。

他閉了閉眼，說出了家軍活口的報，家住何方，家中何人，肋是什麼。

不過他留了個心眼，過幾天才說一個。

父母一直沒有來。

因燒傷疼痛睡不著覺的時候，江蒙躲開看守，一瘸一拐地出去氣。

月夜，他偶然進了江肇的院子。

書房里，叔叔正與人笑語。

“你說江蒙？他是一把好刀，要不是他，事怎麼可能進展得這麼順利。只可惜，他燒了丑八怪，還瘸了，已經沒有多大用，偶爾我去看他，真是覺得惡心。”

“耐心些！等拿到所有報再置他也不遲。”

“我知道，他指定是要死的，他知道的太多了！不過親戚一場，我會把他和他父母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