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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瀅以為自己吹風太久, 耳聾兼眼花了。
可覷了眼天,毒日頭照得眼睛痛,再看泡在瀑下的謝枝山,簡直像鑄了金的菩薩在發。
這麽老熱的天, 他怎麽跑出來了?
司瀅疑:“表兄今日休沐?”
謝枝山頷首, 重新拾起剛才的話:“丁淳有個表妹要來的事, 今日在侯府,你可聽說了?”
“聽說了。”司瀅老實點頭。
見好似不大開懷,謝枝山試探道:“你跟丁淳不過見了幾面而已, 小打小鬧的往來都算不得,難不真對他深種?”
“表兄說笑了, 我與丁將軍……想來是我沒福分罷了。”司瀅垂落了眼。
謝枝山紓了口氣,但不願見妄自菲薄:“跟福分有什麽關系?這緣淺,按命理之言, 丁淳并非你的正緣。”
“表兄說得對, 我也這麽想呢……到底,是不相襯的。”
聽到司瀅這話, 謝枝山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為會哭,會對這事避而不提,或心懷僥幸,總覺得事還有轉圜的餘地。卻沒想到,這麽平靜。
仔細看過去,視線在面上流連。
澈的眼細的眉,尋不見什麽落寞的神。
撂得這麽輕巧,倒讓謝枝山心裏一悵, 湧起傷其類那樣的淡淡憂傷。
這人, 其實是個負心薄幸的種罷?
一多想, 便容易想歪,謝枝山突然擰眉頭:“你不會因噎廢食,被個丁淳壞了事,就起意不找夫婿罷?”
這神來一筆,弄得司瀅迷糊了:“我……何至于?”
聽這麽句,謝枝山方才滿意地點點頭。
是個通的,不像有些姑娘,姻緣上了些挫折便要出家做姑子。須知天下男人何其多,實在不該在一顆樹上吊死。
差不多該進正題了,謝枝山推一笑:“那你……該要換人選了罷?”
他笑得很刻意,角弧度滟滟,眼裏春水浥浥,像條直眉立眼的人蛇,咝咝地吐著信子,自以為明豔勾人,實際嚇得人直打怵。
司瀅與謝枝山對視著,看他在日裏越搖越大,兩只眼也越來越亮,亮得人心慌。
張起來,開始想謝菩薩這麽不辭辛苦跑來說一通,到底是嘲笑,還是……在催?
思緒起伏又紛紜,想了又想,應該是來嘲笑,順便催。
嘲笑,是因為和本來就不對付,而催,則是因為聽了小道消息,覺得和丁將軍不了,生怕總留在府裏他眼窩子不說,到頭來反賴上他。
賴這個字,應該是男人最怕的,謝菩薩尤其。
當初急著撮合與丁將軍,應該就是存的這份心,對多有提防,生怕……生怕覬覦他?
一剎警鐘大作,這是個很值得重視的敲打。肯定是哪回看被他發現惹他誤會,真以為對他生了心!
死牢裏,曾試圖撲倒他共計三回,進謝府又看他一回,後來更沖撞他出浴一回,再有上次在蕉月苑,織兒說了那樣的話給他聽去……
仔細算來,他對應該積怨良多。
手心向上的日子本就謹小慎微,還讓人生了這樣的誤會,太不該了。
見癥結,為了往後在謝府相安無事的日子,還是得解除誤會才對。
照太強,司瀅擡起扇子在額前擋,遲疑地喊了聲表兄。
謝枝山沒應,但目一直沒離開過,眼也不眨地盯著。
司瀅朝他笑了笑。
謝枝山回以一笑。他自認接住了的眼波,哪知那人掀了,冒出的卻是一句:“其實進府那天……我什麽都沒看見……”
進府那天?看見什麽?
謝枝山先是發怔,怔完,瞇起眼來。
這個喪良心的!是在拐著彎罵他吧?
那麽明顯的東西在眼窩子裏,居然說這種假話!
什麽意思?嫌不夠銷魂,還想再看一回不?
眉心跳個不停,謝枝山往前走了幾步,隔著一道扶手與司瀅對視:“你方才,說的什麽?”
垂檐之下,他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兩眼耽耽,落在司瀅眼裏,儼然鬼氣森森的模樣。
腦子激靈一聲,人怯氣短地囁嚅:“我說……”
“你還說!”謝枝山打斷,手抓住憑欄,往前:“我問的是這個麽?我問的是,你幾時換夫婿人選!”
氣急敗壞之下,字腔咬得極重,甚至帶了兩分厲。
司瀅被得往後仰了仰。這是嫌東拉西拉,圈子繞得大,他不耐煩了吧?
囫圇之間,口不擇言地拿人出來擋:“今天有位姓賴的夫人,有意把我和那位小兒子……說和到一起。”
謝枝山神一滯,才想著哪來的賴家小子,又聽司瀅急急表態:“表兄放心,就算和丁將軍不了,我也會快些尋到合適人選的!”
覺被人直剌剌捅了一刀,謝枝山差點沒背過氣去。
他指尖發冷,越看,越覺得造孽極了。
那時候又又抱,猴急到恨不得馬上把他坐斷,這會子卻像浸了水的木魚似的,怎麽都敲不響。
到底哪裏出了岔子?漂漂亮亮的一顆腦袋,剛還誇通,怎麽一眨眼功夫顢頇這樣?
究竟是沒聽懂他的話,還是故意激他氣他?
謝枝山氣湧如海,想自己到底怎麽個造化,心裏竟然裝了這麽個人?
被死死盯住,司瀅心頭發,還道是態沒表全,便著頭皮再作補充:“表兄放心,左右……我不會打你主意,更不會賴著你的。”
天熱得跟了伏似的,滿園的蟲噪聲忽而去,剎那間安靜下來。
隔著條護欄,這對男陷奇怪的對峙。
顛顛兒地跑過來,送上門現了回眼,謝枝山長出一口氣,未幾微微地笑:“好,很好。你能有這份覺悟,我高興還來不及。你記著,這輩子可別想親近我!”
笑比哭還難看,話也狠得像在賭氣,可司瀅聽話不聽音,只覺得一陣慶幸:“其實我對表兄真沒什麽非分之想,好多事都是誤會,表兄別要放在心上。”
謝枝山再說不出話了,一張估計得吐,但姿態還是得保持,于是扯了下角,站直來:“我還有事,先走了。”
“表兄慢行。”
分明聽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謝枝山再盯兩眼,擰走了。
雖相談不歡,步子卻還是穩當當的,待到東側的拱橋前,他形輕巧一踅,飄然地消失在枝椏的掩映之中。
苗九趕忙跟了上去,見自家郎君挫著步子,像灌了一杯苦茶似的,又是悻悻,又是茫然。
苗九手雖不如時川,但勝在心,譬如主子公務他幫不上忙,可字這事,他特想出一份力。
于是亦步亦趨跟著,小聲問:“郎君,可是跟表姑娘聊得不順?”
謝枝山冷冷一笑:“順的,說了對我不興趣,而且會盡快嫁出去,讓我不用擔心。”
都氣到說反話了,苗九再跟著走了幾步,手:“郎君,有沒有可能……表姑娘是在擒故縱,故意試探您?”
謝枝山停下。
苗九赧然地笑了笑:“不瞞郎君,小的見過表姑娘瞄您,還……吞口水。”
“你也見過?”謝枝山夾霎著眼睛問。
這話裏多有些期待,苗九忙不疊點頭,雖然也就馬場見過一回,但他很會誇大:“見過的,好幾回呢!”
謝枝山了額頭,那就不是他的錯覺了。確實是總盯著他看,還很沒骨氣地垂涎他。
苗九呢,則在旁邊絞盡了腦。
按自己對主子的了解,他遞著話兒地試探道:“依小的看,表姑娘絕對是慕郎君,但姑娘家到底些,有些話不好意思說,想來郎君……應該也沒有說得多直白?”
這通話,直直送進謝枝山的心裏。
是了,總盯著他瞧,要麽天生鬼好他這一口,要麽,就是本對他有那份意。
要怪,就怪他找錯方式,去得太快,也試得太淺。不過……幸好方才走得不失風度,沒讓瞧出端倪來。
苗九又敲起邊鼓:“郎君剛走不久,趁這會兒表姑娘還在,您不如回去把話給說清了?”
謝枝山垂下手,腰上的五毒香囊。
玉佩擊著珠串,打出瑯瑯的脆響來。
他雖有所搖,但堂堂男兒為所困的模樣多有些可笑,也不可能別的事都撂了,一天天專圍著人打轉。
想了想:“晚些罷,準備準備,先去一趟趙府。”
忽然要出府,苗九微愕:“郎君是要去探趙閣老?”
“有日子沒見,趙府,遲早是要去的。”謝枝山眸沉沉,複又添一句:“況且丁淳很有可能下午會過府,我不在,他就缺個進府的由頭。”
男間的事麽,不管誤會賭氣還是鬥,多擱上幾天,誤會大了氣也壯了,等再見面,什麽都涼了。
……
另一頭,司瀅回到蕉月苑,見房裏多了好些東西。
一問,說是袁逐玉那位雙胞胎哥哥送的。
織兒忙著歸置,打開幾樣給司瀅看:“聽說那位袁小郎路上得了頭白蟲,這會兒正蹲城郊跟人鬥蛐蛐呢。天兒太熱,怕東西腌壞了,就著讓人先送過來。”
司瀅撓了撓臉,有些啞然。
說多疼妹妹,可妹妹還病在榻上,他倒有心思鬥蛐蛐。這麽想來,那位袁小郎好似也是位不靠譜的主,怪不得祝姑娘說他頑似的。
東西不算,桌面擺著些盒盒罐罐,其中有一只長頸的瓷瓶很惹眼。
撇口,通施白的釉,只簡單描有幾顆青的梅子。
拔開塞子,目便是堆起的青梅,嗅著甘甜中又帶些酸,哪樣味道都不過量,意外的好聞,讓人挪不開鼻子。
織兒也被吸引了:“香的,姑娘要不要吃幾顆?”
司瀅說不:“等晚上吧,當點心,剛好能消食。”
“那我一會兒去找個白瓷的碟子來,盛著肯定好看。”織兒上塞子,趁機問:“姑娘剛剛……去哪兒了?”
小丫頭眼和鼻都著小心,司瀅沒說謝枝山的事:“睡不著,出去隨便走了走。”見鬼眉詐眼,又指了指:“腦子裏歪想呢?”
“我以為姑娘心頭難,一個人躲著哭去了。”織兒細著聲,憋了老長時候沒敢說的話,這會兒見面松和,也便一并問說:“那什麽表妹的事,姑娘不問問丁將軍麽?或許……是讓做個妾呢?”
興許是尋著那罐梅子的味,有烏蠅過來覓食。司瀅揮著扇子趕了趕,再輕輕搖頭。
擺臺面上講,不可能是妾的名頭。就算有一個妾,應該也會是。
再說這裏頭,又哪止那位表妹的事。
丁將軍自失怙,家裏更是舅舅大似天,不得西寧侯那位母舅滿意,事就懸了。
扶搖直上的夢總是讓人不踏實,這謝府表小姐尚且當得有些虛,更何況將軍夫人呢?就算嫁過去,也要人質疑,興許還會鬧得舅甥失和……何必呢。
還是踏實些,階家世不求,找個人品好的,便該足意了。
織兒雖然覺得可惜,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更是郁郁不已,但又驚訝于司瀅的豁達。
說放就放,這子魄力比好些爺們都強。
這事且說吧,織兒只能跟著念叨:“我覺得可以再等等,看丁將軍會不會上門解釋,又會怎麽擺置他那位表妹……不過要真黃了也沒什麽,郎君認識的人那麽多,讓他再介紹新的就是了!”
“還有那位祝姑娘,不是跟姑娘約了端午出游麽?姑娘有伴了,往後常跟約著出去玩,什麽廟會啊雅集啊,公子哥多得是。脾樣貌姑娘哪樣都不輸,咱們不愁找不著好的。”
念叨聲中,司瀅往凳面一坐。
左手撐著臉,兩條出老長去拉筋,見的松散樣,跟二世祖似的。
在謝府住了這麽些時日,桌椅鏡凳悉之後,這蕉月苑漸漸有了家的味道,私下裏也就越來越放松。
“我還沒問過呢,姑娘想找個哪樣的夫婿?”忽聽織兒遞一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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