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來了興趣,捧著臉,撐在石桌上,兩眼發亮地看著他道:“哇,和我說說唄。我正兒八經離京,就去了趟江南三兩地,整個大齊忒多地兒未到。有什麼好玩好吃的好看的呀?”
“……玨也未曾到過太多地方。”宣玨抿了抿。
各地有各地的荒,各有各的迫,皇權為天,氏族橫貫,天地不通,九州大地之下生民陷水火。
謝重姒卻不依不饒,撒地眨眨眼:“說說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真的很想聽。當時我就想和你一塊兒去的,可惜沒去。民生百態,各地風俗,或者是你印象深刻的,都可以說呀。”
雙眸閃亮,春日盡皆撒,像是一簇春里新生的希。
宣玨靜默看著,緩了緩,才輕輕頷首:“好。”
那日,宣玨也只照著王那本風俗概覽,斷斷續續講了些各地風俗。沒有涉及任何他參與的事,像個局外人。
謝重姒卻聽得津津有味——而且找到了隔三差五能來看他的借口。
一個月后,到了仲春之時,海棠花也開得正好,謝重姒一邊抱來一堆爛漫鮮花,在回廊坐著花,一邊聽宣玨講著北漠的游民,回頭問道:“誒?那你喝羊了嗎?”
宣玨點頭:“喝了一小盞。之后沒再敢喝了,很膻。不過羊茶,味道很好,殿下你應會喜歡。塞北的游民會夜間燃篝火,那邊沒有氏族,民眾也散自由,風俗熱烈,有賽馬狂歌的季節。我……”
他察覺到謝重姒眼中熠熠的興趣,說起自己來:“我嘗試和他們獵幾回,本比不過最好的草原兒郎。”
謝重姒也聽葉竹說過,揶揄眨眼:“那些大膽奔放的草原姑娘們,有沒有投擲鮮花給你呀?”
“……有。”宣玨雖然不想說,但依舊實話實說,說完又急急忙忙找補,“不過我未接。殿下,我只接過您的那株牡丹。”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說完宣玨才反應過來過于喻,但謝重姒愣是沒大聽出來,或者聽出來,也大大咧咧覺得沒什麼,反倒有些可惜花來:“唔,可惜啊,草原鮮花不易得,你收起來賣了當盤纏也好呀。出京本就沒帶多銀錢吧?”
說著,將花妥當的瓷瓶一擺,得意洋洋地道:“怎麼樣?葉竹總說我花手藝太爛,但我覺得吧,應該還行?”
宣玨:“……”
紅綠雜,吵到他眼睛了。
也不知是這花眼,還是謝重姒那慢半拍的反應讓人頭疼,宣玨無奈地扶額,說道:“很不錯。殿下,給您念句北漠的歌謠吧。《春日行》,很合今兒時辰景。”
他直接念出聽過幾遍的歌謠,聲調徐徐,也若春風和煦:“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風微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蓮池,折桂枝。芳袖,芬葉披。”
他沒了最后一句未出口,只將前面的歌謠獻上,謝重姒聽得津津有味,收斂皇全部的驕縱,問道:“還有別的歌謠沒有呀?詞韻好,不像北方人寫的,倒像是南方水鄉才能養出的。”
“作歌者由南以北定居,早年確實不在漠北。”宣玨輕輕笑道,“沒了,以后想起,再念給殿下聽罷。”
就這樣,宣玨除卻講起風俗經歷,也會偶爾念幾句歌謠詞賦。
謝重姒也是這個時候,發現這人記極好,幾近過目不忘的,若……若能仕,決計遠超他父兄能達到的就,可事已至此,不敢流惋惜,怕蜇傷宣玨,只能繼續纏著他說些無關痛的游歷。
從半月一來,到五日一扣門,再到三天冒個頭,再到最后,每天都來吵嚷玩鬧,用最不喜歡寫的簪花小楷幫宣玨謄抄摘錄。
這本書卷寫到最后四分之一的時候,宣玨不再僅僅只和提及純粹一年來經歷了。
那些經歷見識里,會摻雜幾分民生治理,和對百民的憂慮同——
這才是謝重姒從未聽過、一無所知的空白地帶。
聽得茫然彷徨,甚至有幾分德不配位的惶恐:
會有百越民為了一個臟饅頭,爭打地頭破流,會有失夫的貧婦抱子乞討無法,最后被賣,也會有癱瘓數十載的老者,家里實在無法照料,一白綾送他上路。
那呢?只是生得命好,就唾手可得的富貴錦繡嗎?
皇權冷鐵,尸骸堆砌,天金闕下塵埃不可見。
謝重姒本以為一切本該如此,當權者,縱橫捭闔,誰都可以當棋子。
都是吝嗇的施舍。
夏荷怒綻的時節,卻從宣玨的講述里,敏銳地知到那些不同。謝重姒味如嚼蠟地咬了口新鮮荔枝,不想再吃了,將盛著冰的托盤都推遠了點,皺著眉,低聲道:“……那該怎麼做呢?”
“玨見識尚顯短淺,也不全然知曉,怕誤導殿下,便不多說愚見了。但……”宣玨修長指尖捻過推開的荔枝,耐心替剝殼,“水者,載舟,亦可覆舟。執政者為民總歸是不錯的。殿下也不需憂慮,當位者謀其事,每個人都只要做他應做的。偶爾……向下看看即可。”
他閉口不提一路上氏族對他明中暗里的接,將剝好的荔枝堆疊在小金盞上,推給謝重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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