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路燈飛速閃過。

出租車後座上，紀星抱著那摞意向書，表呆滯，雙眼放空。

樹影不斷從蒼白的臉上劃過，如周而複始重複的幻燈片。

淩晨一點，在趕去西五環的路上。

腦子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想。只是偶有一瞬，眼前浮現出那個冬夜。疲憊不堪地爬上六層樓梯，邵一辰站在門口等。他眼睛亮亮的，沖微笑，張開手臂。

眼眶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痛苦地閉上眼睛。

深夜的北京街道，一路暢通無阻。白日裏要走一兩個小時的路程，夜裏半個小時就到了。

已是夏夜，紀星卻瑟瑟發抖。揣著那摞意向書，跑進小區，摁了電梯，直奔邵一辰的家。

站在他門口，打了個電話過去。

寂靜的夜裏，聽見門那頭鈴聲在響。

裏邊的人不接；

站在外頭，執拗地不掛。

鈴聲響著，盯著那扇門，狠狠咬牙。

就在以為要打第二遍的時候，那邊終于接起來了。

沉默。

邵一辰沒說話，紀星也不說話。

許久的死寂後，他說：“喂？”

說：“你開門。”

那頭頓了一下。

不過一會兒，門被拉開。

邵一辰有些平靜地看著，或許有一忍的期盼，但一閃而過，極不真實。他眼睛也紅紅的，有些腫，是一個人哭過。

“你……”他才開口，卻又沉默了。

紀星一把將手裏的意向書塞進他懷裏，跟獻寶一樣：“一辰你看，給你看。”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像小孩子要把自己最心的玩分給他：“一辰，你快看呀，這是今天幾家研究中心跟星辰簽訂的合作意向書。再過段時間，星辰的産品就可以開始臨床試驗了。公司走上正軌就沒那麽忙了。”用力把東西塞給他，忙不疊翻開紙張，“給你看，你看呀。”

邵一辰拿手捧著，低頭看著，笑了，真心的：“我就知道會功。恭喜。”

紀星執拗地著他，想等他再說點兒別的什麽。可邵一辰只是微笑，有一瞬間幾乎想張口說什麽，子也仿佛晃一下要靠近，但沒有。他笑容變得有些苦而扭曲，像哭一樣難看，他一句話沒有。

紀星仍著他，目從執拗變得呆滯，失神。

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麽，突然推開他沖進門去，一把拉開鞋櫃，把他的鞋子全翻出來拉著看，不知在找什麽。沒找到想找到的東西，起沖進洗手間，拉開洗手臺的櫃子翻牙刷牙膏。

邵一辰在後，靜靜看著發瘋，看著沖進臥室，把他櫃裏的服全翻出來，口袋裏袖子裏到找，找到留在他家的幾件服時猛地頓了一下，呆怔幾秒，又突然跟上了發條一樣繼續翻，裝裝子的櫃子，枕頭枕套被子床單。

像失去理智一樣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之後，看見床頭櫃上一杯子的新煙頭，突然靜止下來：他從不煙的。

站在一室的狼藉裏，回頭，呆呆著他，一不了。

沒有生的鞋子，沒有別的生的服牙刷生活用品，沒有長頭發。

為什麽？

為什麽不是移別呢，這樣就不是的錯了啊。

眼淚嘩嘩地掉，漸漸哭出了聲，哭得肩膀直抖。

邵一辰眼中閃過一痛苦，低聲道：“別哭了。”

“你管不著！”登時哭得更兇，一張淚花的臉著他，控訴，“我已經不是你朋友了。我哭關你什麽事！”

邵一辰突然上前一步將摟進懷裏，仿佛這樣就看不見滿是淚水的臉。可泉湧般的淚水頃刻間打他的衫，漉漉住他口。

“你就不能等等我嗎！”知道自己多蠻橫多不講理，可不管了，哭求道，“你能不能等等我？……我真的很快，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會那麽忙了我保證！”大哭，拍打他的口，“你等等我啊，好不好？……你為什麽不等等我？”

“不能。”他低著頭，著的臉頰，說，“星星，我不能只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在你邊而你不需要我的時候就變背景不存在。”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腦袋埋在他口，嚎啕大哭，“我再不這樣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一辰……”

“不是……”邵一辰頃刻淚下，張了張，卻只是搖搖頭：“星星，我們對彼此的生活已經沒有參與了。是我不好，你拉不到投資，你買不到設備，你不懂管理，你遇到各種難題焦頭爛額，可我除了無用的安，已經給不了你任何東西。”

“我不需要你給。”嗚咽，“那是工作！我不需要你給啊！”

“可我需要。”他打斷，“我沒法只做一個旁觀者，觀看著你的人生卻無法參與。那種無力，我承不了。所以……”

“別再跟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只是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邵一辰說，眼睛已被淚水模糊，“我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生活，能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家人，能給家人足夠的依靠和支撐。可我已經給不了你這些。我不是那個能支撐你的人了。

你憧憬的是實現你的人生價值，創造屬于你的無限可能，探索你人生最外層的邊界。我們只是……想要的東西，想走的路不一樣，所以，沒法走下去了。

我沒辦法要求你為我犧牲，因為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為了你這麽做。星星，我不能因為你犧牲自己的和存在。我和你一樣。”

的哭聲漸漸消弭，只有眼淚無聲地一陣一陣地湧出，浸他的衫，一點點沁進他心底。

“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哭道。

他搖頭：

“星星，我你，七年了。最好的七年。你已經是我生命裏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到此為止，至不要把和回憶耗盡。”

他含著淚，笑：

“星星，我希你好，過得開心，健康，功。希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真心的。

……

……

接下來的日子，紀星越來越多地待在公司。不到實在困得不行，絕不回家。因為不論如何瘋狂地工作，忙碌，如何麻痹自己，失去的痛總在進家門的那一刻鋪天蓋地將席卷。

邵一辰不在了。

的房間明明那麽小，卻像突然空掉了巨大的一塊。的心也像是被驟然挖掉一塊，風般的生疼。

他在的時候，毫不覺得；

他走了，才知道這些年他空氣一般的存在——這份存在給心底的源源不斷的依賴和安全，給勇敢去闖毫不畏懼的底氣——對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自他走後，每天都過得驚悚而恐懼。

知道，是真的沒有退路了。前路漫漫，再也不會有他護著，再也不會有人在可能摔落的時候手接住了。

有時候坐在辦公室裏，看著外頭忙碌的員工們，痛得幾乎要失控尖的時候，會忽然有種沖：什麽都不要了。

不管星辰了。要拋下一切飛奔過去找他。

可這種想法像是一場夢，每每醒來，便知道自己做不到。

有時候又有種虛妄的幻想，或許邵一辰太想，也會回來找。

但這一次沒有。

邵一辰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出現。

一天一天，漸漸意識到，他真的不會回來了。

一起相了七年的人，真的說走就走了。

怎麽能……這樣呢？

紀星依然忙于工作，參觀和考察醫療中心，接對方的參觀和考察，開會商談切磋，通條件……

直到終于，星辰和三家醫療機構正式簽訂了臨床試驗合作書。

試驗階段正式開啓。

合同簽完的那天，公司上下一片振。正值周五，紀星給所有人放了一天假。

公司裏邊空空如也，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東收收西撿撿，像個固執而沉默的管家婆。

快到傍晚的時候，蘇之舟來了，見還在，意外的：“你幹嘛呢？”

“我……加會兒班。”紀星說，看了眼跟在他邊的一個很漂亮的生，“這是……”

“我朋友小穎。”

那孩看著特立獨行的樣子，略略沖紀星點了下頭算是招呼。

蘇之舟解釋：“我錢包落辦公室了，過來拿。”

紀星笑：“去吧。”

蘇之舟拿了錢包出來，經過辦公室門口，停了一下。他讓小穎先出去，自己進了辦公室，紀星奇怪看他。

蘇之舟笑笑，拉了把椅子坐下：“師姐，你雖然比我高一級，但你年紀其實比我還小一歲吧。”

紀星稍稍遲疑：“怎麽了？”

“你最近……”他問，“和邵師兄……”

紀星不說話了，口卻不起伏吸了口氣。

“師姐，你都不知道你們這一對當年在我們院裏多有名，多人羨慕。……其實，有什麽誤會或矛盾，好好通一下或許……”

紀星迅速搖了下頭，沒做聲。

那天邵一辰說的很清楚，他們要走的路不同，誰也不能為對方屈服犧牲，僅此而已。

蘇之舟見狀，也知不是簡單能解決的了。這幾年，他見證了多校園步社會後分道揚鑣的。

他沉默一會兒，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希你盡早放下，重新過好自己的生活。”

紀星眼眶紅了紅，微笑：“謝謝你啊。”

蘇之舟抿抿以示鼓勵，走了。

他一走，辦公室又安靜了下去。

日燈亮著，整個辦公區死一般的寂靜。

紀星著偌大的辦公區，竟不知道平時看著那麽擁的地方此刻竟空曠得如此寂寞。

又繼續找事做了。

走廊外頭不斷有其他公司的員工下班經過，也影響不到。

直到夜裏十一點多，才下樓。

夏夜的北京，燈火輝煌而曖昧。著清涼的男男們結對而過。

紀星站在路邊，著車來車往，不知該去哪裏。

隨手攔了輛車，司機問：“去哪兒啊姑娘？”

不知道，愣了一會兒，說：“什剎海。”

“什剎海大著呢，您要上哪兒啊？”

“先……”答不上來，“先往那邊走。”

窗外，繁華霓虹，各影燦爛地倒映在空茫慘白的臉上。夜景流水般從眼底劃過，空的，不留任何痕跡。

進了二環，再不見高聳的樓宇，只剩路兩旁矮舊的平房，看著塵封而落寞。

過了沒多久，到什剎海了。

師傅說：“您要去哪地兒啊？是吃飯吶還是找人吶？”

“先往前開吧。”紀星說。

車一路兜著圈兒，看到一行人罕至的地方，說：“就這兒停吧。”

“這附近可沒店啊。”

紀星沒搭理，付了錢下了車。

快步走出一段距離了，走到欄桿邊，著黑暗的湖水用力深吸一口氣。

夜風清涼，摻雜著湖水的腥氣灌進腔。一次次地深呼吸，不知過了多久，腦子裏那種種繁雜混而焦灼的思緒才平複了許。

舉目遠，燈籠、燭火、古屋、輝倒映在湖水中。游船畫舫裏頭傳來竹之音。

夏天的風吹著，站在湖邊，漸漸，腦子放空了，什麽也沒想，只是盯著波瀾微起的湖水發呆。

下一個七年，的人生會是怎樣呢？

下一個七年，回首如今，的心又會是如何呢？

站了不知多久，站到都麻了。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腳上咬了一口，皺皺眉，終于決定返回。

一回頭，發現那輛出租車還停在後，司機師傅正在玩手機。

師傅見回來了，過車窗對道：“姑娘，你家住哪兒啊？天晚了，這地兒黑燈瞎火的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紀星一愣。

這才意識到，司機恐怕以為要跳海，所以一直守著沒走。

頓時得幾乎淚下，趕忍了回去，一句話不說地上了車。

司機師傅發汽車，開出一段距離了，嘆道：

“小姑娘啊，這世上呢，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看你年紀輕輕，人生的路還長著呢。沒啥想不開的。多大事兒啊是吧？這日子咱得好好過，未來呢，一切都會好的。”

紀星不吭聲，眼淚已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這兒有紙巾。”司機說著，不回頭地遞過來一盒紙，“哭就好生哭，哭完了明天一覺醒來好好過。聽見了沒？”

紀星著眼淚，嗚嗚地哭出聲來，邊哭邊乖乖點頭：“嗯。”

《第一卷 ：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