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電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如麻。
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一邊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裏無調侃,那就真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若是要取命,以現在的狀態,本無從抵抗。
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
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緒,擡眼在屋裏掃了一圈,目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影上。
只一眼,就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
僥幸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實形,是個紮著黑長馬尾的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的臉,問:“這又是什麽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并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茫茫,遠的山脊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不聲取下臉上的泥面,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制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裏小碼頭下的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年在心裏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影像被這兩聲驚,轉過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過屋裏的一點燭,與這人對視,神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于大費周折,率衆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不由了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陸嶼然掃了兩眼。
因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際,他簡單披件雪大氅,長眉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只是不知才幹了什麽,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困倦懶散的懨懨之。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骨,提不起很大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有些極端的況,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繼續活著,總歸是個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的可能。
只是溫家況複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的權利,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的命。
至于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景,依舊滿心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的猜想十分正確。
只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擺渡,親自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含蓄了。
實際上,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麽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麽仇呢。
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黑的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破,只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并不咄咄人,甚至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向陸嶼然。
他比高了一頭,儀容簡單,只如此往屋裏隨意一站,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迫。
不可否認,這種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衆,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他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上挑出唯一的污點,那污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只怕也對恨之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麽能有個名聲不幹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幹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
想清楚這層。
的臉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了解,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系這段關系,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幹,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系在先,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并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于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天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裏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麽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于是輕微一哂,將手裏的糖葫蘆和幾副綁紮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去竈臺上燒了壺水。
屋裏一時陷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銀針,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對陣法與暗并不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手。
引頸戮,乖乖死不是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乏,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神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病?”
陸嶼然的音質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人生不起什麽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洩出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角,頗覺荒唐。
站直,小小的臉從胖到有些離譜的襖子裏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幹脆恢複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裏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
他們又不是什麽琴瑟和鳴,甚篤的夫妻,住在一起那兩年,彼此算計提防,過得飛狗跳。陸嶼然一沒在上投錢財,二沒注,而今王敗寇要命也就罷了,至于小心眼到這份上?
陸嶼然跟著皺皺眉。
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對手不多,昔日的溫禾安算一個。
判定一個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準則,在陸嶼然這,無非三樣,實力,家世,與心智。
他自認不是善類,結契的頭兩年,和溫禾安鬥得最上火的時候,兩人荒唐到在院子裏大開結界手,如此糾纏兩年,誰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浪費時間,這才約定暗中結束這段關系。
的實力與狡猾程度,他切領教過。
也算不負天都雙姝之名。
只是,這眼是不是太差了?
兩年前,他第一次通過結契之約到一些況時,就已經有消息靈通之輩在他耳邊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說。
既然約定了互不相幹,人家天都貴如何另覓良緣,風流快活,他管不著。
可他還是知道了那人的份。
留在天都為質的王庭公子,修為停滯,僅到七境,餘生都沒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可做好和溫禾安日日心眼對心眼,被坑得骨頭都不剩的心理準備了沒有。
誰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溫禾安自己。
尤記得剛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個紙人,幸災樂禍地晃到他跟前實時播報,一開始,他聽得心不在焉,到後面,卻將手中函丟到一邊,問:“這是做的?”
派人刺殺閉關沖擊聖者境的家主,被人當場逮住不說,底下人一刑,還就全都招供了。
比話本裏胡編造的劇都來得更為戲劇荒誕。
“溫家部是這麽對外說的。”商淮聳聳肩,說:“證據確鑿,理已經出來了。這件事,溫家不會再查了。”
“怎麽說,你此刻心是不是極其不是滋味?”他搖頭晃腦地嘆:“你看啊,你們好歹夫妻同床共枕兩三載,卻連句稍微有用點的消息都問不出來,人家一個七境的半吊子,可溫禾安連致命把柄都甘願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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