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十點多，肚子了，姜顛帶出去吃夜宵，回來后推去洗澡，自己將房間全都收拾了一遍，換上新的床單和被子，將窗簾拉開，對著月擁抱眠。

很多個夜晚，他這樣幻想過。對于分離，原本他有更加寬廣的界限，有更多的耐心去等待重逢的那一天。但是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五年對他來說太漫長了，漫長到他幾乎無法原諒當初拆散他們的任何一個人。

不久后，他去找了陸別。

陸別出現的時間不固定，有時晚上收工了會去燒烤店吃夜宵，有時白天路過，也會進去喝瓶啤酒。燒烤店的老板，他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對此陸別只有八個字——不提過去，不想未來。

可老板不這麼看，他對姜顛說：“別看陸別整個人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好像就是在混日子，但我看得出來，他不想這樣的，其實他心里也很難。去年冬天下了好幾場雪，有一個晚上幾個高中生在我店里擼串，吃到一半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吵了起來，吵得很兇，到最后還起手了。當時陸別也在我店里，要放在平時，他肯定懶得管，繼續吃他的喝他的，但那天他竟然管了，把當頭的高中生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那場面，嘖……”

外面白雪皚皚，天地間有月亮。陸別拎著當頭小子的領，指著遠某個東西說：“你看看那，看見了嗎？那是什麼？”

那小子扯嗓子喊：“我看不見，看不見，被你打瞎了還看得見什麼！你給我等著，我、我一定要弄死你。”

陸別含著煙嗤笑了聲，沒有理會那小子的鬼扯，抬頭向前方，忽然說道：“你懂個什麼？”

“我不懂？那不就是一排路燈嗎？一個臭子還裝文藝！”

“呵。”

是路燈，一排橘黃的路燈。

姜顛順勢看過去，很像臨南高中校門外的那條長長的林蔭道，旁邊種滿了香樟和梧桐，到了夏天會有濃郁的香氣。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從里面穿行而過，鈴鐺叮鈴鈴地響著，樹影婆娑，回的都是年輕的笑聲。

那排路燈的盡頭，還是歸家的路。

姜顛收回視線，抬頭看，一個穿著破牛仔衫，頭發糟糟的人弓著背走進來，從他邊走過，徑自在角落坐下，嗓子啞地喊道：“阿虎，給我來瓶啤酒，一袋榨菜，兩碗米飯。”

阿虎在柜臺收賬，一邊給客人找錢一邊說：“又米飯？我讓后面給你炒個小菜吧。”

“不用，算了，今天吃蛋炒飯，給我多裝點。”

“行，還不知道你的量嘛。”阿虎去廚房下單了。

姜顛起走向角落，拉過凳子，坐在對面。陸別不悅地皺起眉頭，抬頭正要發難，一張直接愣住了。他反應了一會兒，拿起桌上的帽子轉就要走，姜顛子沒，只是說道：“你現在跑，以后跑，難道能跑一輩子嗎？”

陸別的步子一頓，艱難地回過。

“坐下來聊一會兒吧，我又不是，你怕什麼？”

陸別的干的，接近于白，沒什麼可言。他又走回來坐下，子斜靠在墻上，出一煙上。

“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在酒吧街附近出現，只能在這附近找，蹲了好些天。”

陸別笑笑：“我一個廢人，費那麼大勁做什麼？找得到怎樣，找不到又怎樣，你別是以為我還能回去再干音樂吧。”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我可以為你立專門的音樂工作室。”

“別搞笑了好嗎？”陸別抓著頭發說，“姜顛，你走了五年多，什麼都變了，我們都沒可能再回去了。我知道一定是程逢勸你來找我的，真的，別費勁了，我已經認命了，我這種人就是不了事，什麼都做不好的。”

當初他出國，廉若紳也失蹤了，口口聲聲說著永不散伙的兄弟仿佛是個笑話。他著支離破碎的音樂工作室，惆悵地想了許多，最后把砸壞的設備都收進箱子里，把工作室打掃干凈，關上了門。

也不是沒有想過再來一次，但是沒有人再相信他了。他父親生養他的二十幾年，大概子龍的心太過急切了，所以對他的失也超出尋常。不僅大罵他一事無，是扶不起的阿斗，還唾棄他連狗都不如，正經工作沒一個，介紹的又看不上，整天庸庸碌碌也不知道究竟想做什麼，是不是還不如一條狗，狗最起碼懂得討主人歡心。

是吧，連狗都不如，他也認了，誰讓他老爹一開始給他取的名字就是“別”，什麼事都別做，別爭搶，別努力，別白日做夢，天想著干一番大事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正好應景。

回到最初，他發現還是做個混子最開心，無拘無束，一輕松。

他對姜顛說：“我現在生活地也好的，打打零工，有時候幫人洗洗車，有時候去大學城賣賣玩，那些小孩可喜歡我了。賺的錢不多，但我心里舒坦啊，這個干不了就干另一個，還能把我死不？阿顛，我說真的，你別費那皮子了，老子回不去了。”

“你小子別裝啊，不著調的工作哪來的安全？男人一定要做出些事，心里才會踏實。”阿虎端出來炒飯，正好聽見這話，附和了兩句。姜顛點了兩個菜，阿虎心領神會，又進廚房了。

陸別啞然了一陣，忽然笑起來：“安全是什麼？踏實？我這樣活著才踏實，誰管的了我？”

“你心里真的踏實？”

陸別不應聲，姜顛出一他放在桌上的煙，他一手奪過，聳著肩笑：“別，這煙你不慣。”

“因為煙差？”

陸別有些尷尬，狠狠地了一口，沒咽下去又來一個深，被嗆到了，氣急敗壞地碾在腳下，了兩口飯。姜顛沒再開口，兩個人相對無言喝了一瓶啤酒，吃了兩碟菜，兩碗炒飯。

離開的時候，姜顛在柜臺結賬，陸別站在墻下等他。出來時，陸別從口袋里遞了煙給他。已經從幾塊錢一包的雙喜換幾十塊一包的中華了，應該是在他結賬時去隔壁的小店買的。

姜顛已經很久沒過煙，他干地吮吸著陌生又悉的味道，著面前陌生又悉的男人，仔細地判斷著，在陸別的臉上，他看到的究竟是陌生多一些，還是悉多一些？

他想，應該還是悉多一些。

才五年而已。

“新風馳國際年初收購了GG娛樂，旗下有GG音樂平臺，音樂公司也是剛剛起步，正在吸納這方面的人才，如果……”

陸別笑：“阿顛，你是在可憐我嗎？”

姜顛說：“我是一個商人，不會做虧本買賣。五年前你會寫歌，現在如果你寫不出來了，我也不會要你，所以陸別，沒有人能可憐你。你心踏實與否，只有你自己知道。”

陸別沒作聲，借口還要上班，轉頭走了。后來姜顛又找過他幾次，他仍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仿佛真是一灘爛泥糊在地上，怎麼說都沒用，怎麼拉都不起，直到他在洗車場偶然撞見陸志勤，還把他氣得升高腦溢中風，他才有了那麼一丁點反應。

但也只是一丁點。

去醫院看了兩回，擔心再惹老爹生氣，在門外沒進去，后來聽說程逢給他找了權威的醫生，病已經逐漸穩定下來，便干脆不來了，電話也不接，就這樣繼續混下去，混到最后，連父親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

陸志勤老來得子，對陸別抱有子龍之心，但自小又溺異常，所以心里一直窩著恨鐵不鋼的憤懣，不過再怎麼恨，也終究是的，不會心心念念記掛著他的平安。年近六旬就已經蒼老地不人樣，重病在院陸別一次也沒來看他，老人家心郁，在夜里做著夢就走了，眼角都是的。

可見夢境傷懷，人的一生都在可求和不可得之間徘徊。

程逢找到陸別時，他剛和幾個朋友在燒烤店打完牙祭，幾個人勾肩搭背笑著往酒吧街走。二話不說，上前打了陸別一掌。陸別懵了一瞬，火立即燒到頭頂，瞪著眼睛罵道：“你瘋了嗎？程逢，別以為比我大幾歲，就能隨便打我！”

旁邊的朋友頭接耳，問是誰。程逢沒理會，將陸別拽出人群中間。當著朋友們的面被拂了面子，陸別的倔勁上來，死活不肯跟走。一氣之下揮開的手，紅著脖子喊道：“你干什麼啊？老頭子又死不掉，別整天給我打電話，你知不知道這樣很煩？”

程逢被他推得往后退了兩步，剛站穩就又沖上前，不管不顧地往他上砸。

“你說的什麼話？你說的是人話嗎？陸別你還是人嗎？”一大掌又落在陸別臉上，指甲刮破了他的下頜，失控地大喊著，“大伯走了，大伯走了你知不知道？”

子一就要癱下，姜顛及時出現，將抱進懷里。

陸別捂著臉，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大伯昨夜走了。”

“走去哪了？”

陸別被自己問住了，反應過來后，他把滿臉的汗珠抹掉，反笑道，“怎麼可能？醫生不是說他就是中、中風嗎？不是已經在變好嗎？”

程逢深吸一口氣，平靜地看著陸別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把大伯氣到中風住院，還認為這僅僅就是中風嗎？認為他活著就不會再有生命危險了嗎？陸別，你已經是27歲的人了，怎麼可以無知到這個地步？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一點？他是你爸啊，不管怎麼罵你，都是你濃于水的爸。他病重躺在床上，正是需要你陪伴的時候，你卻……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讓他失，要讓所有人都放棄你嗎？”

……

整個喪期特別漫長凝重，陸家長輩都到場了，明面上背后里都指責了陸別許多，他卻始終沉默著，一言未發。他在陸志勤的靈堂前跪了三夜，作為獨子幫著一夕衰老的母親理好家里的各項瑣事，忙前忙后奔波多日，胡子續了一茬，頭發也剪短了。

他終于變得沉穩，如同眾人所期的那樣，從里到外的氣質都沉下來了。

喪事告一段落后，程逢帶著陸別回了一次書吧。他們沒有進去，而是站在路口，隔著巨大的落地窗看里面在寫作業、聊天和打鬧的學生們，看他們臉上的笑容和還未被現實摧殘的天真。

問他：“你還記得高考那年在這里，你信誓旦旦說起的夢想嗎？”

陸別艱難開口：“我記得。”

“你記得你的夢想是什麼？”

“為一個著名的作詞家，給更多的音樂人寫歌。”

程逢強忍哽咽：“陸別，你沒有忘，我也沒有忘，我甚至相信那天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沒有忘，可是為什麼大家都越走越遠了？為什麼這世上一定有分離？”

“也許是，每個人都長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