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真言

月清寒, 秋夜裏更添幾分涼意。

容璇指尖無意識拂過郎君袍上的繡樣，從前每逢席宴，推杯換盞是免不了的。同席的賓客們還尤其喜歡來灌。

無家族可倚仗，在朝為哪一方都不好得罪。有時酒過三巡, 會有人開些俗氣的玩笑, 道“容大人比侍酒的郎還要漂亮七分”“庸脂俗如何能與容大人相較”。餘下人時而起哄，要來敬一杯酒。

酒後的戲語無人計較, 階不高自然只能面相迎。

很害怕自己在席上酒醉, 怕自己在迷蒙中了破綻。

不過此時此刻, 酒力漸上湧，靠在郎君懷中卻唯有安心之。

“瑾兒。”聽見心上人喚。

容璇費勁地睜開眼, 嘟噥一句：“我困了。”

被人輕抱起，對上他的眼眸。

他好像有許多話要告訴。

如果錯過了今日，以後未必能聽到。

容璇腦中遲緩地察覺到此，勉強尋回些清明。打起了神, 等著他開口。

大約是酒醉的緣故, 郎本就奪人心魄的眼眸更染上迷離之。

祁涵那一雙星眸, 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其實很早便懷疑出的份。

他們在京都的初遇，是貢院街前的驚鴻一面。

思忖一刻，祁涵道：“或許，說是重逢更恰當些。”

那一抹明淨的笑，夕餘暉下著芒的糖畫金元寶，仿佛是春日裏最耀目的一幅盛景。

在朝為, 將一切都t翼翼小心掩飾著。但他總覺不妥，尤其是在江南吃住同行的日子, 他心中的猜測愈發篤定。

原本以為是直覺使然，後來細想想, 或許更因金平府中那一段前緣。

長夜寂寂，想起方才所說的兩路人的話語，帝王低低道：“朕沒有那般意思。”

容璇不大相信：“你還要瞞著我？”

不說在江南時他的冷淡，單說與謝景和相時太子殿下的冷臉，容璇記得無比分明。

祁涵頓了許久，迎著郎的目，最後認命道：“并非是不悅，只是……”

只是與景和私下相時，談笑自若，從容靈。二人傾蓋如故，任誰都能看出投契。

然每每到了自己面前，卻總像是隔著一層什麽，或許是拘束，或許是禮數，總歸都是疏遠。

景和與在哄擡江南糧價的商面前一唱一和，配合格外默契。尋出地方賬目破綻，景和帶兵抄沒過三掩藏的糧倉，各粥棚解了燃眉之急。

那一日與景和俱是歡喜，蒙蒙細雨中，的笑容明而又張揚，好似一瞬雨過天晴。

他駐足于回廊下，甫一見到自己，立刻斂了神。

從未對他這般笑過。

月朦朧，原本的醉意中，容璇生生清醒了些。

道：“那會兒在江南，太子殿下日冷冰冰的，我怎麽猜得你的心思。”

再借一個腦袋，都不敢往此想啊。

從對方眸中見了自己的模樣，容璇笑著搖頭。

“你真是……”

仰首吻上了他的。

……

秋風蕭瑟，又逢一日休沐，容府外備好了車駕。

容璇換了一襲月白繡芙蓉的如意錦，于午後出府赴約。

布置清雅的酒樓廂房，婉鈺已在此等。

“宸妃姐姐。”婉鈺起見禮，眉宇間蘊著淡淡的愁容。

食案上擺著致小點，容璇在婉鈺對側落座。

言婉鈺斟上一盞清茶，自從那日中秋宮宴後，便一直想邀宸妃姐姐一敘。

歉疚道：“宸妃姐姐難得的休沐，是我叨擾了。”

容璇并不介懷，們二人間也不必說這些。

笑道：“本就是約好中秋後再敘的，還得怪我遲遲沒能勻出閑暇。”

端了茶盞，婉鈺前日相邀，多也能猜到幾分今日的談話。

言婉鈺連的侍都屏退，絞著手中繡帕，近些時日來心下一直得很。

思來想去，也唯有能向宸妃姐姐訴說一二。

“家中長輩又為我擇選了幾門親事，”言婉鈺抿，“我不願嫁人，我想去試一試科舉。我實在不知曉該怎麽辦。”

長輩們話裏話外談及的年歲，若是再耽誤下去，只怕更難覓得良緣。總不至于到了三十歲上，趕著去給旁人做填房。

在長輩面前沒有底氣爭辯，只能垂首聽著。

容璇也清楚婉鈺的憂慮，科舉未，誰都難言把握。多人五十歲上都未必能一貢院大門。

言婉鈺道：“我是想給自己立一番天地，朝廷也終于給了子機會。可……可我連鄉試都未必能中，我不知道前路該如何。”

只知道一旦嫁人，自己怕是連半點機會都不剩了。

容璇安靜聽訴說，用心寬一二。

言婉鈺眸中溢著激，的事無人幫得了。宸妃姐姐能夠懂得，能陪談心已然足夠。

容璇嘆口氣：“兩條路皆非坦途，我也不知怎樣選才是對的。只是婉鈺，無論你選了哪一條，我都希你能稱心遂意些，讓自己過得好些。”

言婉鈺添了一盞茶水，那日苑中，知道宸妃姐姐攔下自己話語的好意。

若是在亭中所有誥命夫人們面前揚言不嫁人，屆時傳揚出去，便是沒有給自己留下半分轉圜餘地。

“我自己是無妨的，”言婉鈺難掩失落神，“我只是擔心母親。”

母親要強了一輩子，卻因為自己遲遲不肯出嫁，被人明裏暗裏奚落取笑。言府的這些嬸嬸們，又有哪一位是好相與的。族中姐妹們陸續出閣，母親執掌中饋，還得事事幫襯。

言婉鈺紅了眼眶，日將自己關在書房中溫書，因為課業不順連族親都不願相見。

言府外所有的流言蜚語，都是母親為擋著，給了一方清靜的所在。

“為著科舉一事，母親也曾與我爭執過數回。可到頭來還是母親讓步，一力護著我。”

容璇神容，與言夫人有過數面之緣。印象中平侯府的當家夫人何等氣派，雍容威嚴。打理侯府三十餘載，侯府上下無人不尊、敬。

這樣一位有威儀的主母，對婉鈺唯有極盡疼。平侯府高門顯貴，也不曾將兒當作延續家族門楣的工，沒有執意送婉鈺宮。

無論是去明安堂授業，還是參與科舉，若無言夫人點頭，只怕婉鈺也寸步難行。

容璇取了帕子替婉鈺拭淚，言夫人心疼膝下幺，婉鈺又何嘗不諒。親母之間，這是能想見的最好的模樣。

好半晌，言婉鈺平複過心緒，苦笑道：“自古忠孝難兩全，我竟也會到了。”

容璇垂眸，于此二者上，倒是從未為難過。

察覺到宸妃姐姐的失落，言婉鈺遞了糕點給：“宸妃姐姐？”

言辭關切，容璇只道：“我沒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容易許多罷了。”自嘲一笑，“我沒有‘孝’字。”

很聽宸妃姐姐說起家中事，言婉鈺一愣，不敢多問。

零零碎碎的消息拼湊著，只知曉寧遠伯府三姑娘的份是表兄安排的。而宸妃姐姐宮之前一直在朝為，為昔時陳太傅的得意門生，與……與東宮對立。

這幾年來，確實不曾見過宸妃姐姐的親人。

談及那對夫婦，容璇道：“應該還健在吧，”比自己預想中的竟平靜許多，“不過我只當自己無父無母，與他們再無半點瓜葛了。”

秋風吹落幾片黃葉，語氣好似輕松。儒家重孝，飽讀儒家經典，全無用。

言婉鈺為宸妃姐姐添上熱茶，安靜一會兒，道：“我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仰眸，笑容溫暖，“我相信，宸妃姐姐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溫熱的茶盞捧于手心，驅散了秋日裏的涼意。

……

雅間中談話散去，容璇與婉鈺各自歸家。

暮蒼茫，冷風拂面，擡眸便見日西沉。

街上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熱鬧，卻與不相幹。

“容大人。”隨出來的車夫一禮，已經套好了車駕。

“不必了。”此離容府不遠，代車夫先行回去。

想一個人好生走一走。

街巷間繁華喧鬧，落日餘暉為大地鍍上一層金芒。

眼眶不知怎的有些酸，被賣青樓的那一日，也是這樣熱鬧的黃昏。

被縛于屋中一角，母親心不在焉地守著，時而張一番，焦急地等著父親的消息。

隔著一道門，聽見他以近乎諂的語調與鴇母商議，只為能將多賣三五兩銀子。

了三日全無力氣，就著天邊殘如，亮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見。

“讓一讓，讓一讓。”

擁的街頭菜販推著小車開道，容璇回神後避讓去一旁。

“姑娘，可要買個烤餅？”後的攤主熱招徠，“新鮮出爐的，香得很，您來幾個嘗嘗？”

攤販笑容滿面，麻利地在爐前持著。

香氣撲鼻，容璇笑了笑，解下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數了十五文銅錢遞去。

油紙包好的餅香脆可口，比想象中還要好吃。

容璇接著漫無目的地向前逛，天漸暗，鋪中點起燭火。

暮靄褪盡，也曾經怨過命運不公罷。

父母不慈，時無用，一切都只能他們旁人擺布，反抗不得。

好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為至親之人所不喜。

年離家前或許還會因之落淚，但如今容璇再回頭看去時，唯覺不值。

談不上釋懷，只是不願再為之傷。

大抵是讀的書夠多了，能夠自立于世間了，心境也隨之變得平和從容。

往事既不堪，何必再回首。

還有許多路要向前走。

兩旁的街景漸漸悉，容璇頓了腳步，笑著搖頭。

今日的運氣當真不好，逛了三五條街，都沒見到賣糖葫蘆的。

時辰已不早，明日尚要去戶部應卯。

瞧街邊玩耍的孩一眨不眨盯著自己手中剩下的兩個烤餅，容璇示意他上前來，半蹲下將吃食遞與t他。

“早些回家吧，”看見他雖有些髒、卻一針一線繡得整齊的衫，“莫讓家裏人擔憂。”

孩點點頭，笑容純粹：“多謝姐姐。”

容璇目送他跑巷子深一間小院中，有炊煙裊裊升起。

笑了笑，自己也擇了條近道歸家。

穿過小巷，容府掛起的燈籠前，遠遠便見一駕悉的馬車。

月映照出二人影，著天青錦袍的郎君眉眼溫潤如玉，踏著月含笑向走來：“去何了？”

他遞給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