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肖浪恰在此時弄好了醒酒湯送來, 快要走到船尾,卻見站在艙門的謝娘子忽然回手將門甩上了。
“允霜,守著門!”
允霜一直留意著這邊的況, 聞聲, 當即趕至守在門外, 不許任何人靠近。
狹窄的船艙裏, 謝瀾安不再是說笑的神, 盯著眼前渾癡似醉的人:“我為何會做噩夢?”
胤奚見留下來, 十分開心,有問必答:“我不在郎邊,郎會睡不好覺啊。”
謝瀾安心頭一凜,近前一步,“我為何會睡不好覺?”
胤奚後退一步,眼裏含著意神迷的影。
這件事解釋起來好麻煩,他不想說那麽多話,而且的私心告訴他,他不能再勾起郎的傷心事了。
胤奚垂下翅似的黑睫, 很輕地說:“郎不怕,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謝瀾安寒著聲近:“我問你為何會知道。說。”
只有自己清楚, 夢裏為何會有那些總也夢不完的髑髏枯骨……這個, 不該被任何人窺探到。
進, 胤奚便隨著後退, 腳下也沒磕到什麽, 自己一晃,就地跌坐下去了。
他覺得這人忽然對他有些兇,鼻間溢出一聲氣音,言聽計從的有點委屈:“……好吧, 我給你說。”
“我偶爾聽人說,郎晚上休息不好……我便回想郎看起來沒睡好的日子,恰好與我不在府中的時間吻合。”他盤著,以肘撐膝支住額角,歪頭仰著圓潤的桃花眼看人,“我便有猜測,我便去求證。”
謝瀾安懷疑不減:“這怎麽能求證?”
“蠟燭。”板壁上的防風燈在胤奚臉上灑下一片絨,暈染開他神峻麗的眉峰,他仰視著謝瀾安出了會兒神。
“……我去查蠟燭,郎節儉,屋裏的燈燭三日一換,郎又捷幹練,夜間無眠便會起觀閱文書。按那采買燈燭的賬簿記錄……我在府時,郎屋裏三日一換燭,我夜間離開,上房的燈燭便一日一換,無一例外。還有……”
他口齒清,條理卻奇異地清晰。謝瀾安後背罕見地滲出冷汗,盯著那張看似無害的臉孔:“還有什麽?”
“還有……蠟燭,我去查蠟燭,郎節儉,屋裏的燈燭三日一換,郎又捷幹練……”
謝瀾安睫梢輕,繃的心弦在這一瞬松弛于無形,眉心:“這句說過了。”
“噢……”胤奚覺得上哪哪都在晃,晃的他發困,他用力撐開眼皮,看郎的臉還是冰冰的,只好強打著神說,“還有,允霜吃淩脆脯。”
在外守門的允霜被夜裏的江風吹出一個噴嚏,了下鼻子。
“什麽?”謝瀾安覺得他開始胡說八道了。
胤奚甜甜微笑:“之前郎的院子由允霜和玄白流值夜。允霜值守時,喜歡嚼淩脆脯提神,所以他腰間的荷包裏常備這個。但他在郎屋裏有燈時,又不會吃,覺得那樣對郎不敬。他不吃,那他買脯的頻率便會減慢,所以……只消到他常去買的市鋪查一查,時間都對得上。”
謝瀾安聽罷,著呼吸退了一步。
這些都是小如錙銖的細節,可足夠多的細節指向同一個巧合,那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以為自己掩藏形的本事很高明,卻差點忘了,胤奚是個能蟄伏兩年時間,用確到一粒沙的陷阱去殺庾神的人。
早已知曉胤奚聰明,但他依舊一次又一次突破的想象。
他方才所說的那些,需要敏銳的直覺,準的記憶力,又用上了何羨的數字推演之法,同時還要對同僚行事的習氣了若指掌。
他蔫聲不響地串起這些線索,表面還能若無其事。
怪不得他費盡心思要搬進院——不對啊,謝瀾安的心險些被他弄了,他搬進正院時,應還不知道失眠之事,那麽,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接近?
可他單純嗎?
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發現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過的眼睛,察覺在回憶別的人,今日又發現了的安寢與他息息相關,那麽日後呢……
曾聽說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資,何況他的容貌又生得這麽蠱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後,他會不會連的前世過往也能一點點看?
胤奚代完畢,見郎久久不語,目落在垂在側的手上,莫名覺得,那幾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拉過來幫暖暖。
他才直起腰,謝瀾安的手便了,目剔無,將五冰涼的指頭搭在胤奚的脖頸上。
自重生以來,從不知心為何,一路卻為他破了多例?
我心者,不可留。
識我者,更應殺。
胤奚保持著在謝瀾安面前跪直的姿勢,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開的白荷花。他那漂亮纖細的脖頸,被他最喜歡的人攏在掌心,他心裏高興,無意識地擡高臉來配合,結輕輕吞咽,蹭著的掌心。
像靈黠的狐放心將致命的肋袒給。
他的眼波清純絕豔,出口的話音卻黏黏糊糊:“郎,我好困了……”
謝瀾安心神一,下意識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馬上掐。
若就此放開手,知道自己放任的會是什麽。
已經不會無條件地相信一個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也會針對他們各自的,預判在先,與之相;即使是最護的舅父,亦是因為知道前世他如何為母哭,才確認阿舅對自己沒有威脅;甚至于玄白、允霜,寶姿、肖浪……無論衆人如何信任服從,依舊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許程素那話說得很對,用智太深,冷骨,世間萬都可以拿來算計,邊的人盡早會對畏多于敬。
可謝瀾安就是這樣的人,從重新在這世上睜開眼,就決定要做這樣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乖巧,卻對他起了殺心。
就是這樣的人。
因為沒有辦法依據什麽來判斷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彌心冷漠的溫與馴順,正因為過于好,而宛若一個虛假的夢。
胤奚到嚨一點點變得窒,有些難,卻沒有躲。他跪在那裏,口起伏著,瓣輕輕翕張,期待沙啞地問:
“郎,你要玩我了嗎?”
“什麽?”謝瀾安怔住。
“衰奴給鄰居小孩做過一種玩,外形像竹釘,指哪裏便打哪裏……”男子紅漲的臉孔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窒息,靡麗得像開在峭壁的鮮花,危險又迷人。他說,“衰奴就是郎的竹釘玩,我給你玩。”
謝瀾安一下子松開手。
鮮紅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謝瀾安眼裏的毫不比那淺。
的指尖栗了半晌,才穩穩攏回掌心,始才發現自己後背全是汗意。
呵。
至有一點深信不疑,能說出這種古怪話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不再看那張緋麗人的臉,轉的時候甚至有一分倉惶。
“啊……不玩了嗎……”
後傳來的聲音有些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嗎?”
謝瀾安一聲不吭走到門口,臨要推門,卻頓了頓。
知道假使自己不開口命令,這個醉貓能撐著眼皮等到明天早上。這個想法空來風,但就是知道。
“睡。”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門栓。
胤奚眸一,仿佛會錯了意,驟然起掠至謝瀾安前,雙臂咣一聲落在謝瀾安肩膀兩側的門板。
他傾低頭,慢慢收自己圈攏的領地。
男子前一刻驟起的勢有豹的敏捷,此時低頭看人的眼神又像鷹。
門板的震引起門外允霜的警覺,若非郎沒有示警,他險些要沖進去。
允霜不確定地輕問:“郎?”
“郎。”
門裏,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種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氣環繞了謝瀾安,謝瀾安背抵著木門,瞇了瞇眼,淡定地問:“不讓走?”
如果他給玩兒裝醉勾引人的那套,會後悔方才沒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環著,小心翼翼地留出兩人間的空隙,離得那麽近,也毫沒冒犯到。他只歪頭用鬢蹭著耳廓,漫不經心地問:“我材練結實了,真的不好看嗎?”
虧他還惦記這個。
那一瞬,謝瀾安簡直莫可如何,掀了掀眼皮,擡手,隨意拍拍他的臉頰:“去睡覺。”
胤奚不,執拗地看著。
船在靜夜的江心淺淺搖晃,好半晌,謝瀾安偏開臉:“好看。”
·
肖浪端著那碗醒酒湯回到桌上時,玄白還踏踏實實地坐在墩子上吃著飯。
阮伏鯨撂筷等了一會,不見表妹回來,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過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麽事,他再過去未免顯得矯。
可這飯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鯨橫了一眼稀裏呼嚕盤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擔心。”玄白已經快要見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上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樣的?主子上不承認,偏心著呢!”
靳長庭年長,吃相也斯文:“還管著文書。”
玄白:“還沒有夜。”
“胤郎君啊,如水不爭,如火潛淵。”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著迥異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著說,“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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