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巷鸞鈴輕響，宮裏來的車駕離去後，謝氏長史一臉凝重。

他捧起掌侍公公留下的那只螺鈿八寶盒，匆匆穿過外庭和養鶴臺，來到家主院中，在門外的木廊上了布履，恭敬地喚聲“郎主”。

“太後又遣人來給五娘子賞東西了，道是上巳節的節禮。”

淨室焚著香，坐在檀木案後的人擡起眼。

管家會意地打開漆盒，只見其中裝滿了子用的簪珥、金釧、玉佩等，珠耀彩，映照人眼。

管家向上首的年輕家主，斟酌道：“仆以為，太後莫非還打算讓五娘子與那侄結親……”

“禮照收，結親不結親的話，只當沒有。”

一道清沉的嗓音響起。

雪白的香線從博山爐中升起，謝瀾安撥著白玉扇隨意一拂，團霧四散。

連帶那天水碧的大袖襕袍，都沾了漫不經心的懶散。

執扇那只手，骨節分明，幾與玉同。

管家聽見郎主這說一不二的語氣，心便落定了。

安坐在堆滿書簡的博古架前的人，而清韶，是被那滿紙清雋的書香氣浸了骨，如今年長，愈發展出神如玉的風采。

十九歲，尚未冠，已是陳郡謝氏衆所歸的一宗之主。

對于他們這樣的世族來說，莫說宮裏頭的一盒賞賜，便是幾車金銀擡來，也未必側目一觀。

畢竟南渡以來，世家與皇家共治江山的格局至今未破，陳郡謝氏，更為累世清流，在外戚與世家針鋒相對多年的局勢下，一向保持著中立。

庾太後想通過姻親關系，拉攏謝氏這個強援，已非一日兩日了。

底蘊深厚的謝氏卻有這個底氣視而不見。

岑山心頭松快了，收起奩盒，笑著提醒道：“郎主，明日便是春日宴，滿城名士都等著郎君今年的佳作呢。”

一男裝的謝瀾安聞言，索然無緒的臉上倏爾笑了笑。

“山伯放心，我忘不了。”

是死也忘不了的。

上一世，便是在這場春日宴上看走了眼，收了一個野心通天的狼崽子，落得個死無葬之地的下場。

想起楚清鳶這三個字，重回十九歲的謝瀾安，倦戾地皺了皺眉。

前世在名流雲集的宴會上選中此子，不是像阿母日複一日擔憂的那樣，怕了什麽風月春心。

那顆本該屬于子的心，早被母親的戒尺挫磨幹淨了。

阿母掩蓋的份二十載，將養一個男兒，也只是以一宗之主的眼，發現了一枚在那些風流紈绔中如松鶴立的璞玉。

欣賞楚清鳶落筆不俗的才華，也喜歡那不卑不的風骨。

在遍地敷塗朱，薰香佩錦，服五石散的門閥子弟中，這樣幹淨的人不多見了。

他向揖禮，那片笑容同樣純粹如赤子，說：“清鳶甘願一世追隨郎君，為郎君所驅使。”

門生有進學之心，謝瀾安有提拔之意，一則是才，更重要的原因是懷巨，如履薄冰，唯恐在謝府洩馬腳，需要培植自己的心腹。

以楚清鳶的出，會寫一手錦繡文章無法在金陵立足，便將極京中名士看重的玄學之道、清淡之、琴道棋藝，但凡所有，皆傾囊相授。

這一教，便是足足六年。

六年後，楚清鳶終于如璞玉琢，褪去年的寒酸，借由謝氏的東風，為驚才絕豔的“青鳶公子”，名京城。

而面對其他世家明裏暗裏的招攬，楚清鳶從來一笑置之，始終安分地跟隨在謝瀾安側，盡心打理與他的事務。

他說過：“我永視郎君為主。”

就是這樣一個與說話都恐高聲的人，背地裏卻暗投帝，無視謝氏不涉黨爭的家訓，為帝一手策劃了那起震驚朝野的中宮投毒案。

他教權力旁落的年皇帝僞裝中毒，再將謀害天子的罪名，扣在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後庾氏上。

待庾太後一倒臺，以庾、何兩氏為首在金陵橫行多年的外戚之黨，便被楚清鳶聯合幾大世家，撲剿殆盡。

楚清鳶一舉為從龍功臣，野心卻遠不止于此。

他又將目投向陳郡謝氏這塊，為了進一步控制謝氏，他毫不猶豫向謝家族老揭了——謝瀾安的子份。

等謝瀾安察覺這一切時，族中耆老與三叔父子已帶著人手，氣勢洶洶地堵上門來。

那一日寒，秋雨極冷。

——“謝瀾安，你本子之，卻假充嫡長孫壞我謝氏家風，爾與爾母禍家族，顛倒，不當人，不當人婦！不配再為謝氏族人！”

激憤的討伐聲中，楚清鳶手持一把油紙傘，獨立于人群之外。

他帶著悉心教與他的一雅致風姿，眉眼溫存地說：“郎，莫怪了我，清鳶只想幫你卸下肩上的重擔，今後你便可以和尋常子一樣親生子了。你可留在我邊，過正常人的生活。”

二十五歲的謝瀾安在四面圍困中，擡起被雨水沖刷得蒼白的臉。

死死盯著楚清鳶那雙愧疚又故作深的眼睛。

原來，在他眼裏，一直是“不正常”的。

怪有眼無珠，被自己手把手教出的狼崽子折斷了羽翼，撕碎了臉皮，還妄想在上鑄一座牢籠。

死後很多年，只恨，捅進這孽障的那一刀不夠深。

“郎主？”

岑山不知面沉似水的主君在思量何事，不輕喚一聲。

謝瀾安回神，攏手裏的白玉扇。

“此香甜膩，令人作嘔。”

起，大袖飄揚，天水地織錦襕上的雲海紋漾起來，沒了之前那懶勁兒，泛出凜冽的冷。

“我去看看阿母。”

·

阮氏住在西院的湘沅水榭，屋舍建在引水穿鑿的水池上，雖有碧竹千竿，仍免不了清寂。

此地不宜久居，阮氏卻固執喜歡，不肯搬離。

主母院中的婢子們正掃落花，見謝瀾安來，垂帚低頭，規矩儼然。

阮碧羅才誦完一卷佛經，見謝瀾安在這個不早不晚的時辰過來，也覺奇怪。

婦人著素絹曲裾，挽作同心髻的秀發上無一枚簪釵。只看了謝瀾安一眼，將翡翠佛珠繞回清瘦的腕子上，淡淡問道：“何事？”

不喚婢子奉茶，自然無人越俎代庖來伺候郎君。不指坐席，謝瀾安便也坐不得。

阮氏邊的使茗華，見母子倆又是這麽個不親不疏的景，暗暗在旁著急。

茗華是從前隨阮氏從娘家嫁來的陪嫁，也是這座府邸裏，唯一知道主母與小郎君的人。

當初娘子與主君甚篤，可天妒英才，才氣冠絕金陵的主君在娘子孕中不幸病逝。

原本幸福無憂的娘子如被摘去心肝，若非肚子裏還有一個，只怕也要一病不起。

出于對過世夫君的執念，娘子在誕下一後，便買通穩婆，謊稱生下了謝大郎君的腹“子”。

只為讓這個孩子繼承亡夫才學，長大後接管本該屬于已故夫君的家主之位。

娘子將小主子無微不至地教養長大，卻也對小主子十分嚴苛，要求比肩先父。以至于茗華覺得，這麽些年，小主子被教得哪裏都好，就是……心事過于深沉，意氣不得舒展，不像個風華正茂的年郎。

可“他”原本便不該是個年郎啊……

茗華聲調和道：“夫人，郎君孝心，來看您呢。”

阮氏眉頭蹙起，“家中有重大不決之事？”

謝瀾安搖頭，生有一雙劍眉的，平靜看著眼前的清羸婦人。

這是在前世聽聞母親投水自戕的噩耗後，第一次重見母親的容。

盡管母親臉上掛著明顯的不耐，到底是活生生的。

上一世哪怕被姓楚的背叛，被族老謾罵，被三叔奪權……只要他們找不出理由取命，只要謝瀾安還有一口氣在，就不算一敗塗地。

可在那個雨如瓢潑的庭院裏，聽到從西院傳來的一聲尖。

主母投池，等仆役下水撈上來，的阿母已是一冰冷的。

不知母親究竟對有多失，連再見一面都不肯，要用這種決烈的方式，報複的“無能”。

想奔去水榭，前路卻被五叔公帶頭阻住。

那個在外人看來德高重的老人，怎麽說來著？

——“豎子休想再在謝府中隨意行走，阮氏不配再為謝氏婦，知恥自裁最好，也不配玷污我謝氏門楣，老夫會盡快通知吳郡阮氏來領人！”

牆倒衆人推。

于是連最後一面也未見到。

清涼水榭中，謝瀾安扯了扯角，擡手阮氏臉龐，“阿母，兒來看你。”

“住口！你自稱什麽？！”

茗華嚇了一跳，阮碧羅已經一個淩厲眼神掃去。

茗華連忙去守住門口，遣散曲橋上的掃灑之人，同時擔心地回頭看了小郎君一眼。

往常小郎君最孝順了，今日的小郎君，怎麽……有些不一樣？

謝瀾安注視著生養的母親，輕道：“‘你要日日記得自己是男兒，是你父親的兒子，是謝家的芝蘭玉樹，其餘通通忘掉。’阿母教的話，我的確日日記得。今日，卻有一問。”

“你……”

阮氏看著那雙清冷剔的眼，心中沒由來一陣恐慌，聲更犀利：“住口！你今日究竟犯什麽病！”

謝瀾安向前近一步，頎長的材比阮氏高出一頭。

微微低頭，對上阮氏的雙眼，沒有刻意低嗓音，卻已回不去清婉曼妙，因為長年僞裝男聲，聲裏帶了一抹流沙般的低沉：

“阿母，我再假扮一個男人，我也不是男人，不是你的兒子，為不了一個丈夫，將來也做不了一個承繼宗祧的父親。”

這樣簡單的道理，上輩子竟想不明白。

蠢到聽母親怎麽說就怎麽是，蠢到一面在外假扮翩翩公子，一面暗中自卑于自己的子之。

為此不惜全力栽培一個楚清鳶，只因認同了母親灌輸給的邏輯——

你只有為男人，才能獲得一切榮耀與稱贊；

你這一世只能為傳承謝氏家學而活；

你不可對不起你的亡父、不可對不起年輕守寡的我、不可恣意行事、不可坦誠友、更不可朝為自涉險地。

追究底，是那“子不配”四個字。

竟信了。

“我是假的。”

謝瀾安吐出這一句，璨星朗月般的眼睛變冷：“那麽真的我哪裏去了？”

“你糊塗了，你所言何！”

阮氏的迅速褪去，佛珠在腕間伶仃撞，發出蒼白的冷玉寒聲。

不可思議指著謝瀾安：“逆子，你難道忘了你父早逝，忘了為母這些年對你付出的心！你在胡說什麽？我的戒尺……茗華，戒尺！”

謝瀾安輕巧地擡了擡睫梢，對母親的癲狂置若罔聞，“我還有一問。”

屋中惟聞阮氏咻咻氣之聲。

“阿母，我知您心裏一向恨我不是男兒，但從前一直沒敢問過，您是否有一刻，哪怕一刻，覺得謝瀾安是個兒也……沒那麽糟？”

“我知曉了！”阮氏忽然從急促的呼吸中冷靜下來，恍若想通關節，冷笑一聲，“都道大不中留，所以你是了紅鸞春心？說，是你終日把臂游的王家十一郎，還是那個郗氏主？輕骨頭！你莫犯糊塗，你以為世人誇你什麽琴道一品、書道一品、容止風流第一流，什麽妙絕時人、什麽金陵雅冠，便飄飄然不知所以了？

“這一切只不過是你攀著你阿父的肩膀得來的，是沾了謝氏的榮！去謝氏嫡長孫這層份，你是個什麽？！”

阮氏急怒之下，擡起手掌摑下。

茗華來不及阻攔，心猛地揪起。

卻見謝瀾安輕飄飄側避過，掀袍一跪。

“郎君！”茗華低呼。

“那我知道答案了。”謝瀾安低聲呢喃一句，著筆直的背，擡頭看向阮氏。

沉靜的眼底像落了一場無聲的大雪，語氣卻依舊溫和。

“阿母為了別人，為了夫家姓，為了追憶心中那份眷，苦活了半輩子，其實你可以走出這四方小院，出去看看，天大地大。”

說罷，起離去。

這一跪後，謝瀾安不欠任何人了。

阮氏臉慘白，怔愣在原地。茗華流淚追出幾步，“郎君……您究竟是怎麽了？”

“我？”檐下風鐵馬，聲音悠飏飏飛上天際，一向以穩重示人的謝瀾安忽然抻了個懶腰，出一抹極淡的笑，“大夢初醒啊。”

還活著，的仇人也還活著，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允霜，玄白。”謝瀾安看著春池中歡悅擺尾的游魚，揚聲喚來自己的親衛。

“將西院水池三日填平，收走主母屋中一切尖銳鋒利之。母親不適，湘沅水榭自今日起，閉門謝客。”

茗華一驚，郎君這是……要夫人嗎？

謝瀾安走出西院，岑山從正院那邊聽到靜，趕過來，一眼就見郎主行走之間疊指彈袖，向他吩咐：

“山伯，給金陵城傳句話。”

換了這裳是個什麽？

不瞞母親說，我也很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