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曲徑通幽, 清流激湍。

烏金墜雲端，滿園雀無聲，針落可聞。

廊檐下一的掐掐金燈籠在秋風中來回搖曳。

殿中鎦金鶴擎博山爐點著瑞麟香, 青煙氤氳, 似騰雲駕霧。

楹花窗前站著一人, 暗玉紫紋狐皮大氅輕籠在肩上。

沈京洲長玉立，修長拔影宛若松柏，眉眼清雋淡漠。

金照不到沈京洲眼中，他一只手輕過窗前的紅楓。

也不知道沈京洲用了什麽法子，那紅楓如今仍翩翩如畫，半點枯萎凋零的跡象也無。

趙蕊按下心中的疑慮不表，垂手恭敬侍立在下首, 知無不言。

戰戰兢兢, 還以為是自己給虞寧帶話本一事東窗事發。

趙蕊小心翼翼, 斟酌著道：“那些話本也是奇聞怪事，想來殿下只是一時好奇。”

聲音細若蚊音，著不加掩飾的害怕不安。

趙蕊垂首斂眸，大氣也不敢出。

頃，窗前終傳來沈京洲淡淡的一聲：“……只有話本？”

趙蕊絞盡腦, 眼珠子轉，忽而眼睛亮起。

“還有一事, 殿下還提到冥婚, 臣瞧著殿下那時的臉不太好, 就沒繼續往下說。”

楓葉撚在指尖，輕薄紅葉似紅瑪瑙, 璀璨奪目。

沈京洲還記得當初虞寧懷抱紅楓藏在窗後，那雙彎彎笑眼亮如明月, 顧盼生輝，秋波流轉，連紅葉也黯然失。

宮人裝神弄鬼一事算不上新鮮，倘或不是沈京洲特意提了“鬼”字一說，暗衛也不會特意將這事上報。

在這偌大的宮城，無人會留心冷宮那一方荒無人煙的天地，更無人會在意住在裏面的虞寧。

沈京洲眸森冷峻。

……

落日西斜，天邊最後一抹火燒雲隨之消失殆盡。

月桂捧著花香飄至窗前，湘妃竹簾低低垂落，虞寧抱膝，側躺蜷在貴妃榻上。

日落月升。

虞寧盯著留在榻邊的夜出神，蓬松的烏發垂在手邊。

林梢風，樹影參差。

滿殿潤，朦朧樹影如鬼魅魍魎，虞寧半張靨埋在青緞枕中，耳邊是趙蕊惶恐不安、驚慌失措的聲音。

“哪有人會喜歡冥婚的？”

趙蕊大驚失，臉上流的厭惡和晦氣，是虞寧許久不曾見過的。

似乎對“冥婚”兩字很是忌諱，趙蕊只是提了一次，很快拿旁的話岔開了去。

自以為做得不聲，可虞寧終究不是一只糊塗鬼，還是看出趙蕊對冥婚的避之不及。

像是怕沾染上髒東西。

凡人抵小鬼，也厭惡冥婚。

那……沈京洲呢？

纖長烏睫t如羽翼，瑩潤淚珠沾染，虞寧鼻翼聳，泛紅的鼻尖似無意沾上的胭脂。

一雙杏眸水霧瀲滟，淚漣點點。

虞寧眨眨眼，任由淚珠從眼角滾落。

驀地，廊檐下傳來宮人躬行禮的聲音。

沈京洲來了。

槅扇木門推開，瑩潤白淨的月傾瀉而下，灑落一地。

烏皮六合靴踩在羊皮褥子上，虞寧聽見湘妃竹簾挽起的聲音，聽見沈京洲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榻前的帳幔挽起，沈京洲頎長影立在茫茫夜中，月迤邐在他後。

如綿延不絕的綢。

他垂首斂眸，廣袖輕垂。

青玉扳指冰冷涼，帶著秋夜獨有的蕭瑟冷清。

沈京洲俯垂眼，扳指到虞寧的前一瞬。

榻上的虞寧忽然往裏躲了一躲，虞寧背過，輕巧避開沈京洲的手指。

不想沈京洲到自己。

沈京洲眸驟沉。

月清冷，宛若薄紗輕覆在虞寧後背，雪青緞繡月季團壽字紋宮褶皺連連。

錦衾蓋在虞寧上，起伏不定，似是竭力克制著什麽。

沈京洲沉聲：“虞……”

話猶未了，一記啜泣倏然在自己耳邊落下。

虞寧翻從榻上坐起，張開雙臂猛地朝沈京洲撲來。

似燕投懷。

風很輕很輕。

在自己懷裏的一雙淚眼模糊，水霧泅了沈京洲的袂。

虞寧小聲哽咽，淚水順著鬢角落，重重砸在沈京洲手背。

“沈京洲，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虞寧淚流滿面，半仰起頭，白皙細膩的一張臉落在沈京洲眼中。

瑰姿豔逸，如花眷。

小手牢牢攥著沈京洲的角，染著仙花的蔻丹著白之。

環抱沈京洲的力道很重很重，虞寧幾乎是竭盡全力。

想了很多，想過沈京洲會害怕自己，會和常人一樣，對“冥婚”避之如蛇蠍。

可虞寧還是不願意放棄，還是……喜歡沈京洲。

虞寧泣不聲，泛紅的眼周道不出的可憐，可那雙琥珀眼眸卻藏著不可言喻的堅韌決絕。

“我會對你好的。”

“很好很好的。”

會比常人待沈京洲好上十倍，百倍。

總不會比旁人差的。

淚水沾了袂，沈京洲一只手托著虞寧，掌心接不住虞寧掉落的淚水。

黑眸詫異一瞬，而後又恢複如初，沈京洲角上勾。

怕弄傷虞寧，他低頭摘下指間的扳指，丟到一旁長條案上。

沈京洲眼角帶笑：“殿下不是讓人帶話，不樂意見我嗎？”

掌心托起虞寧掌大的一張小臉，沈京洲揶揄，故意道。

“還以為殿下這麽快就出爾反爾，半途而廢了。”

虞寧杏眸圓睜，凝聚在眼中的不安漸漸化困。

虞寧揚著頭，任由沈京洲一點一點替自己拭去眼角的淚珠。

歪了歪頭。

虞寧疑不解，而後又恍然。

沈京洲如今還不知道這副軀殼藏著的是一只膽小鬼，自然不會害怕自己。

暖閣再次掌燈，金黃燭明晃晃照在虞寧臉上。

熏籠中添了香餅，宮人輕手輕腳，捧著十錦攢盒上前。

另有宮人提著籠屜上前。

虞寧認出那是裝大閘蟹的籠屜，眼睛當即亮起，熠熠生。

一刻鐘前還信誓旦旦、雄心壯志承諾會對沈京洲很好很好的人，此時卻盤坐在臨窗炕上，理所當然等著沈京洲替自己剝蟹。

虞寧對螃蟹有獨鐘，卻不樂意剝蟹。

只能由沈京洲代勞。

虞寧一面吃，一面還不忘拿眼珠子細細端詳沈京洲，遲疑半晌。

虞寧低聲道：“陛下……怕鬼嗎？”

指尖在掌心勒出道道紅痕，深淺不一，猶如虞寧此刻雜無章的急促氣息。

沈京洲慢條斯理擡眸，目輕而淡掠過虞寧。

他不假思索：“怕。”

虞寧雙目瞪圓，難以置信。

人都是好面子的，不會輕易暴自己心中的膽怯懦弱。

還以為沈京洲定會同自己說謊話。

先前打好的腹稿了廢紙，虞寧雙眉輕攏，失落點在眉心。

不知如何應付沈京洲出其不意的答案。

沈京洲輕哂：“殿下不是親口說過，鬼都是壞事做盡，十惡不赦的嗎？”

那是之前虞寧想和沈京洲同榻而眠尋的由頭，那時還說行宮鬧鬼，自己一人待著害怕。

舊事重提，虞寧面赧，低聲嘟噥：“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壞心腸的罷。”

沈京洲擡擡下，目睨著虞寧，循循善：“……鬼還有好的？”

“自然是有的。”虞寧口而出，恨不得當衆揭開自己膽小鬼的份。

絞盡腦，思忖半日，終于還是憾垂下腦袋。

指尖無意識挲心口墜著的雙魚玉佩，虞寧悲哀發現。

好似除了自己，地府再也找不出第二只好心腸的小鬼。

虞寧遂自薦，仰起的雙眸惴惴不安，虞寧言又止：“其實，膽小鬼就很好。”

叩著案幾的指骨突然停下，沈京洲垂眸，烏沉黑眸如墨，晦暗不明。

落在虞寧臉上的目如炬，好似穿一切。

虞寧避開灼灼視線，正要說點什麽，忽聽沈京洲低聲笑了一聲。

“……為何？因為不兇嗎？”

虞寧瞳仁驟。

想為自己辯解。

哪有鬼被人嘲笑不兇的，也太丟鬼面了！

虞寧在地府也是有頭有臉的膽小鬼，怎能容他人這般污蔑……

沈京洲慢悠悠：“若是膽小鬼，我倒是不怕。”

周氣焰霎時化為烏有，虞寧呆呆凝著沈京洲，像是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

半喜半憂。

喜的是沈京洲不怕自己，憂的是沈京洲好像對自己有誤解。

——超兇的。

眨眨眼，虞寧又忍不住打探：“那陛下覺得……冥婚可怕嗎？”

本還是只小鬼，沈京洲一個大活人和自己親，和冥婚無異。

若是他害怕不肯，也……也有可原。

沈京洲眸一滯，而後，笑意如漣漪在眼中開。

虞寧一顆心提起，影繃，雙眼一瞬不瞬盯著沈京洲。

沈京洲垂眼低眉，笑而不語。

深不見底的一雙黑眸落在燭中，無半點畏懼害怕。

虞寧無聲松口氣。

又悄悄在心中誇了自己一聲好眼。

果然眼力不錯，看中的都是人中翹楚，不是宵小無能之輩。

虞寧眉眼彎彎，將案前的大閘蟹往沈京洲前推了一推。

習以為常。

“陛下，我還想吃蟹黃。”

沈京洲挑眉，似有若無看了一眼虞寧。

意有所指。

須臾，虞寧前又多了一盤蟹黃。

蟹黃和蟹堆在蟹殼上，滿滿當當的一殼。

虞寧眉開眼笑，心滿意足。

若不是今夜坐的是炕桌，只怕又忍不住晃。

沈京洲角勾起幾分笑：“殿下追人的法子倒是別致。”

虞寧吶吶張了張，心虛垂眼。

說要待沈京洲很好很好的人是自己，可堂而皇之要沈京洲剝蟹的人也是自己。

猶疑道：“那我……明日再追？”

總歸沈京洲明日還在人間。

若是沈京洲今夜暴斃也無妨，還可以追到地府。

虞寧記極佳，且又不是不認識回地府的路。

沈京洲邊笑意淡下，放棄同虞寧迂回委婉的說辭。

指骨在案上敲了一敲，沈京洲沉聲：“虞寧。”

下一刻，角猝不及防落下溫熱一吻。

虞寧無師自通，雙手撐在漆木案上，天真又懵懂。

空明澄澈的一雙眼睛著茫然和求知若。

虞寧聲音很輕。

“……這樣算嗎？”

虞寧做鬼的經驗富，追人的經驗卻是寥寥無幾。

沈京洲微愣，而後揚了揚。

他一手按住虞寧的後頸，一貫的強勢冷，不容置喙。像是耐心十足的夫子，沈京洲言傳教。

喑啞笑聲低低落在虞寧耳邊。

“殿下是膽小鬼嗎，怎麽膽子只有這麽一點？”

虞寧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