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當時,其他小朋友羨慕又帶點自責的眼神,以及老師連連的夸贊。紀苒柚想,或許自己真的有為芭蕾舞蹈家的天分?
小胖天鵝也是天鵝嘛!
把手中的阿爾卑斯棒棒糖塑料殼得“嘎吱”響,紀苒柚在公車座位上晃著兩條小短,思量要以何種方式回去炫耀——
“楚冰河你作業做完沒有啊?高中好不好玩啊?你知道我今天被舞蹈老師表揚了嗎?”
“老紀你知道嗎?今天老師夸我腳繃得直,還獎勵了我一棒棒糖。”
“任苒你看,這是什麼糖?猜猜誰給我的?”
“……”
紀苒柚思緒尚未落罷,隔著一塊鐵板的距離,前面的司機猛一下踩剎車,半車人的隨著慣齊齊朝前撲去。
“個啊會不會開車!不打轉向燈就沖過來找死嗎!”后背驚了一汗,司機沖停在車頭的別克空唾一口,罵罵咧咧地點火,“這大下午的,誰特麼不是趕著回家啊,路又不是你家的,搶什麼搶!”
紀苒柚旁坐了個二十出頭的正裝男人,他推推金屬質的眼鏡,道:“看車牌是外省的,好像是S市那邊,可能不知道怎麼走待轉區域?”
“外省的就了不起啊,開得飛快咋的,是搶了銀行嗎!”司機說著說著,臉變了,“之前出故障小陳沒去修嗎?怎麼又點不燃了……”
“要不然咱下車推到路邊?別擋著后面的車啊。”
“打個電話保險公司過來吧。”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八舌出著主意。
紀苒柚越過旁的那個叔叔朝窗外瞟一眼,瞧著還有兩條街就可以到家,給司機說了聲,司機囑咐了句“小姑娘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紀苒柚乖乖巧巧道謝,提前下了車。
一白過膝羽絨服,彩鉛筆搭小皮靴,脖子上掛著時下最流行的蓋手機,紀苒柚一路蹦蹦跳跳,時而在街邊的炸土豆小鋪旁停留一兩秒,時而瞅瞅櫥窗里的模特……
一想到自己手上這棒棒糖,今天這第一份生日禮,心里雀躍,腳下的步伐更是輕快。
忽然,一輛黑的別克商務車停在面前。
紀苒柚抬頭,副駕駛上戴著墨鏡的男人著有口音的普通話,問:“小姑娘,你知道樂田工業怎麼走嗎?”
車黑漆漆的,看不到里面的容。紀苒柚也沒多想,眉眼彎彎地指了一個方向:“你們沿著這條馬路朝外開,外面人多。”
男人疑:“人多?”
“對啊,”紀苒柚點點頭,聲音帶著一小姑娘特有的甜,“我不知道樂田怎麼走,你去人多地方問問吧,不好意思沒幫上忙。”
男人:“……”
沒急著道謝,男人了把自己下上的小胡茬,若有所思道:“可我不太會這邊的方言,小姑娘你可不可以上車,跟我們一起走,帶我們去呢?”
紀苒柚撇撇,沉默了。
兩年前雷曼兄弟倒閉,金融系統這千里之堤壩被蟻一蛀,以華爾街為中心,雪崩式危機席卷全球。然后以證券保險為基點,震直接波及實業。這里的公司融資缺口補不了,那里的公司壞賬太多又回不了現金流……風聲鶴唳間,銀行貸款了不公司的救命稻草,保住了無數老總的奔馳寶馬、員工的五險一金。
然而,僧多粥。
尤其在經濟復蘇的重要時期,貸款的審核發放便顯得尤為關鍵。
自老紀去年坐上三方會審的位置,他便和紀苒柚代了:“上學放學我和你媽媽會接送,舞蹈班也是。如果特殊況沒人接送的話,你就自己從最常規的路線回家,要走人多的地方,不要隨意和陌生人說話,不要隨意暴真實姓名。”
“遇到有不對勁的況,立馬發短信或者打電話,我,你媽媽,你姑姑,甚至楚冰河都可以……一定要小心。”
那個時候,紀苒柚被老紀一臉嚴肅的樣子嚇到,棉花糖都忘了咬:“為什麼啊?老紀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像《倚天屠龍記》一樣,其他幫派會找張無忌尋仇嗎?”
老紀高深莫測瞟兒一眼:“有可能,綁了你,賣到山區當養媳怕不怕?”
“啪”一聲,紀苒柚嚇掉了棉花糖。
那種心跳加速的慌,在面對這個戴墨鏡的黑男人時,第二次出現。
默半晌。
手下飛快地輸車牌號,群發短信,紀苒柚面上仍舊是天真無邪:“可叔叔你就這麼直接開出去一百來米,就是人多的地方了啊……L市的教育水平蠻高的,們聽得懂叔叔的普通話。”
“可叔叔覺得你可,就想你和我們一起呢?”
總覺得哪里不對。
短信發送功,震響起的同時,紀苒柚腦海靈一閃!這分明就是剛剛沒開轉向燈撞公那輛子彈頭啊!他們明明要朝另一個方向走,怎麼現在到了這里?!自己跟前?!
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紀苒柚垂在側的小手攥了攥,面上仍是朝那男人甜笑,道:“可馬上是晚飯時間了,如果我沒有按時回家,媽媽會擔……”
最后那個“心”字沒說出口。
監控畫面中,副駕駛座的男人打開車門,迅速用手中那張紙巾捂住小姑娘的口鼻。小姑娘和他扭掙扎好幾下,了子朝后倒……
幾秒鐘后,車去人無。
紀苒柚睜眼時,已經夜。
眼前陌生的景象讓以為自己夢魘,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又狠狠眨了好幾下,這才確定——自己真的,被綁了?
暗的天花板和地上滿是油污,各式各樣銹跡布的機零散堆放。正中央有一細線,細線末端懸掛著一個昏黃模糊的電燈泡,搖搖晃晃發出式微的。
三個男人站在圈下煙,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擱著一個大黑書包,書包旁是長長短短的刀,繩索、車鑰匙以及一摞現金。桌下,時不時有一兩只蟑螂行匆匆,路過橫七豎八倒著幾桶流湯的泡面……
泡椒竹筍,紅燒牛,紅燒牛,老壇酸菜……
嗯,沒有自己喜歡的味道。
洶涌的意下去不。紀苒柚經過睜眼那一刻的慌,此刻,倒真的平靜了下來。
既然自己短信發送功了,那麼老紀肯定會看到,老紀和母上大人他們看到了,就肯定要找抓壞蛋很厲害的王叔叔來救自己。玩一玩,歇一歇,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了,點上生日蠟燭,許著生日愿,在溫暖的燭下聽幾只不著調地唱“生日快樂”歌,做“隨便吃多油都被允許”的小壽星……
微微掙了掙被綁在后的手,紀苒柚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別開眼。也就是這一眼,看到了另一個同命相憐的人。
他和自己一樣,被綁著扔在在冰涼又糟糕的角落。他和自己一樣,沒有哭沒有鬧,不知多天沒洗的黢黑面上沒有太多表。他和自己一樣,穿著長款羽絨服,小板藏在里面,顯得尤為瘦弱。他閉著眼,纖長的眼睫在眼窩投下一圈扇形剪影,剪影旁的鼻梁拔,蒼白的薄微抿,繃的下頜線條優至極。
饒是一家子好基因、見慣帥哥的小姑娘,見這側,也忍不住微微一怔。但很快,的注意力就被男孩的板寸頭吸引了去。
十三四歲正是叛逆的年齡,覺得爹媽說什麼都是啰嗦,他們說向東,我們偏偏要往西走。校規上說“男生頭發不能超過耳朵和眉”,紀苒柚見慣了蓬松的斜劉海或者夸張的飛機頭,乃至楚冰河那樣及肩的卷發……
這般的小平頭,可真是特別至極。
“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我馬上要滿十三歲了。”桌旁三個男人在說話,角落影中的紀苒柚小腦袋偏了偏,敲到男孩纖瘦的肩膀上,好奇地問,“你呢?你多大啊?”
男孩眉頭蹙了一下,薄抿了一下,沒睜眼,也沒回答。
倏地扔下煙頭,先前戴墨鏡的男人狠狠跺滅火星:“顧行舟特麼的油鹽不吃就算了,這個紀什麼的算什麼,特麼的不買賬不說,還直接上述調查樂田無證申封?他不怕麼?”
“他裝得不怕而已,”桌子另一端的男人臂上紋滿了紋,眼神若有若無地落在兩個孩子上,“聽說紀行長很寵老婆的,那老婆很寵的閨,他能不寵?”
完全不在意自己一家被提到,紀苒柚心大地接著問:“你爸爸就是那個人說的顧行舟嗎?好耳哦……你也是被綁來的?”
在這樣的況下,一個小姑娘不僅不哭不鬧,反而還一派淡定地和陌生人聊天?如果不是安全太強,就是智障。
沒病。
顧沉心下無語,到肩上傳來的綿熱度,些許散落的發甚至還拂到了他的脖頸……纖長的眼睫了,他鬼使神差地應了一聲:“嗯”。
不咸不淡,帶著一骨子里勾人的淡泊。
紀苒柚小臉一紅,來勁了:“真的啊?那你怕不怕啊?你知道這是C市嗎?你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啊……”
糾結了幾個小時對策,先前戴墨鏡的男人輕咳兩聲撥出電話,“嘟嘟”的免提放開后,另外兩個同伴傾湊過去。
“喂,你好?請問你是?”老紀嗓音無常。
“紀行長我不不和您廢話了,有人要您幫忙辦件事,過一個在您手上沒有過的案子。”
老紀直:“樂田?”
戴墨鏡的男人愣一瞬,隨即應得干脆:“喜歡紀行長這樣的爽快人,之前的材料我們已經報上去了,我們的況你們也知道……S市查污染查得重,我們無路可走,現在L市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概念,所以紀行長,您看看要不要高抬貴手?”
男人補充:“我保證,款項到位后,我們一定會把排污設備全部換新,并且給您送上……”
“不用了,”一下就聽出電話里的人是在單位門口堵過自己好幾次那位,老紀云淡風輕,“你們上次送的一箱牛我已經上去了……貸款審核這個東西我也是嚴格按照政策和要求來,如果你們改進并達標了——”
“紀行長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好意思,紀某人鮮喝酒!”
通話中的兩人陡然僵持。
一片安靜中,小姑娘時不時靠靠顧沉的肩膀,細細的問調響得分外清晰:“看你好像趕了很久的路,你怕嗎?”
低頭用咬出自己珍視一路的棒棒糖,送給顧沉口袋里:“你的臉好像沒洗誒,不過你長得好好看啊。”
“我念初二了,你呢?”
“……”
“你看起來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你是趕了很久的路——”
小姑娘“嗎”字尚未出口,男孩像是察覺到什麼,在背后的手猛一下握住紀苒柚的手。
紀苒柚錯愕:“你……”
“噓……”嗓音低拂來的同時,顧沉睜眼看。
也就是這一眼,紀苒柚撞上那一雙古井般沉靜的眼眸,深邃中好似著清澈,又著和他年齡不符的沉穩,沉穩中又好似暗含著洶涌,就這樣定定地著。
不聲不響,直抵人心。
冠楚楚的時候聽多了別人的贊,此廂落魄污臟,瞟一眼小姑娘呆呆愣愣又挪不開眼的樣子,顧沉心里生出一難以言喻。
不知怎麼的,他握住紀苒柚的手非但沒松開,反而還用大拇指挲著的細膩的虎口皮,給遞一個眼神。
紀苒柚順著眼神看過去——
說話的男人“啪”一聲把手機砸桌上,拎起一把刀拭鋒利的刀背:“我不知道紀行長在堅持什麼,尤其是最近快過年,審批有點疏也是值得原諒的……當然,如果紀行長執意下,可以先看看令千金回來沒有。”
“不是被你們帶走了嗎?”
對方的坦然讓男人一怔:“你是篤定我們不敢做什麼嗎?”
“我怎麼敢篤定,”老紀輕笑一聲,一字一頓的話隔著聽筒傳來,只像是在陳述事實:“你劉樂田當初靠什麼手段攢的本,L市人民都清楚。你化工廠一路南開,欠了多員工工資網上也得數不勝數……”
后面的一大堆名詞紀苒柚聽不懂,只是面無表聽著老紀繼續說:“你既然敢做,那我就把話放在這兒了,只要我在這位置上一天,我就敢不給你批。”
“那你兒呢?才十來歲出頭吧?小姑娘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就是不知道那一刀下去,承不承得住……”
老紀說得對,劉樂田的發家并不彩,發家之后也是劣跡斑斑。但他從未想過洗白,紅刀子白刀子見慣的毒瘤,多的是灰手段。那刀柄旋轉在他關節糙的指間,不知道為什麼,竟讓紀苒柚聯想到了切生日蛋糕的刀叉。
偏頭問男孩:“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給我說句生日快樂嗎?”
顧沉薄微抿,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只是給了接著聽的眼神……
大抵是語氣有幾分真。
男人威脅后,老紀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比起讓我兒安全且活在庇佑之下,我更愿意讓涉險,分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道德,什麼是可取,什麼是不可取——”
“誰特麼要聽你文縐縐上語文課,”男人一刀砍進桌子里,桌子晃兩晃,“知道你和顧行長是過命的,可如果我把籌碼放到顧行長上呢……照片已經傳你手機上了,畢竟是別人家的孩子,你一搖頭,丟的可能是顧家獨子……”
這次,老紀松了:“你容我考慮。”
即便是尾音,他亦收得自若。
可就在掛掉電話那一瞬,老紀攬住哭紅眼的任苒,迎著冷風,倏然淚流。
警車前排坐著另外一個當事人的父母,顧行舟煙一接一地:“我千算萬算,沒算到S市已經沒有轉圜余地了,他們綁了橙子竟是來……”
“也怪橙子自己,那孩子最近叛逆,經常網吧玩游戲通宵不回來,不留神才被壞人擄了去。”
“兩個孩子都還小,希他們能安然無恙……”
裊裊的煙霧隨著大開的車窗散出,老紀問:“你是什麼意思?”
老顧沒有回話,朝開車的警察揮了揮手:“準備好刀傷槍傷的病危救護車,庫備好源,直接去城北樂田。”
親自開車王局長嘆了口氣,通過傳呼機的耳麥吩咐下去:“備好庫和救護車,城北樂田。”
這一刻,他好像明白有的人為什麼能夠高位而坦然。因為他們鮮有偏頗,寧可孤注一擲曙亮,也不肯要眼前的萬丈幻。
幾個大人一路沉默,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果,車在路上軋出兩行整齊的印子,月愈晚,樹葉抖水發出“嘩啦”聲響。
這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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