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道:“從前別人都說我沒志氣,在學校不爭名不爭利。年年高考畢業后,我收到的學生祝福卡片和鮮花都是最多的,但是評職稱時總把我落下。我不在乎,我老婆也不在乎,我們都是想著過小日子的那種人。種花,我燒菜,小日子才是有滋有味呢。”
他笑著說,卻一瞬間紅了眼圈。雪華唏噓,待要安,又怕反而勾起他傷心事,頓了頓,道:“我是北方人,很多菜不知道怎麼吃,燒法也就那幾樣,以后真要和您多多請教了。”
劉老師緩了緩,也知雪華是特地岔開話題,怕他傷心,配合地笑著,道:“談不上請教,我覺得你的白菜燒豆皮就很好吃,我家不怎麼吃豆皮的。認識一個新朋友,就拓展了一種生活可能,謝我兒請了您來給我做飯。”
他稱雪華是“朋友”,雪華心里一暖。兩人吃著,聊著,雪華談到大姑姐突然卷了家里的三十萬去全國旅游,前一陣在江南水鄉,離你們老家很近。劉老師嘖嘖驚嘆,又說其實能理解。雪華點頭,是啊,人只要老到足夠的年紀,就能理解許多從前不能理解的事。因為更接近死亡了,死亡令人通,在死亡面前,再出格的事,也顯得稀松平常。
劉雯佳已依雪華之言,幫父親買了排和排收納盒,把頭都收了起來,把那個當隔斷的老舊多寶格柜子拆掉,重打了一排帶門的白柜子。雪華吃完飯,干完廚房和餐廳的活兒,時間還有富余,便把屋里其他地方的雜都收納到這個柜子里。干著活兒,不時問劉老師這個東西還要不要,那個東西給您放柜子里可好?劉老師在一旁依著的話回答著,打著下手。兩人搭配著干活,很默契。
干完活一看,整個屋子顯得更寬敞明亮,多出不空間。雪華又建議劉老師,空出來的邊桌可以買盆蝴蝶蘭裝點下,正好遮住桌邊那被磕破墻皮的角落,又能給沉悶的客廳增添一抹亮。劉老師要明天一起去菜市場旁邊的花市一起挑選。
離開的那一刻,雪華看到劉老師扶著門看著,神竟有點可憐,不由微微不忍。劉雯佳平時都在上班,只有周末能帶孩子來看他。假如沒有這個家政每天上門,劉老師這漫漫長日都是一個人呆著,好孤獨。
下了樓,雪華想著江南水鄉,給林瑞玲打電話。林瑞玲接通,大聲道:“雪華,看見沒有?我來上海啦。”
自豪地轉到著鏡頭,讓雪華看外灘林立的高樓,明珠塔高聳的發塔指向天空,黃埔江水浪滔滔。林瑞玲站在船上,兩岸高樓從后掠過,雪華仿佛染到的滿懷豪,也開懷起來。
“剛才我聽船上的人聊天,有人說晚上要去金茂酒店的酒吧喝酒,說在那里喝酒,看到的夜景是全上海最棒的。我本來想去明珠塔看上海夜景的,后來一想,我活七十歲了,從來沒有去過酒吧,決定晚上去金茂的酒吧喝酒。我又去酒吧喝酒又看上海夜景,一次完兩個心愿。”
雪華想象一廉價滌綸黑碎花老年衫、頭發花白、態胖、土里土氣的大姑姐坐在上海高樓的高檔酒吧里,不由笑了起來。林瑞玲道:“笑什麼?只要有錢,他們能不讓我進?雪華,我看電視,老看年輕人坐在酒吧里,端著一杯花花綠綠的什麼玩意兒喝,我死之前一定要嘗一嘗那是什麼味道呀。”
雪華騎著共單車,去往下一個雇主家,一邊想象七十歲的大姑姐像電視劇里那些時髦的年輕人一樣泡酒吧,端著一杯花花綠綠的什麼玩意喝,覺得那景很荒唐,卻又有一點說不出的。大姑姐這把真的玩大發了,而其實也玩大發了。幸好呀,幸好來到北京當家政,進生活的新篇章。否則,老家的公房下來之后,住進去,一個人待著,有什麼意思?那樣的生活,六十歲和八十歲有什麼區別?
從前興興頭頭地采買燒制,原是有觀眾的,丈夫和兒就是最捧場的觀眾。如果單作給自己吃,恐怕沒幾天就泄氣了。就像劉老師,燒得一手好菜,原是表演給老伴兒和兒看的。兒結婚了,離家了,他至還有老伴兒這個忠實觀眾。單把他一個人剩下后,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沒有意義了,最終還是請了個家政來一唱一和,才讓他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但也不可能整天陪著他,所以一走,他就流出那種可憐的神。可憐這種表,真的不堪。人最好不要顯得可憐,這世道,人一顯出可憐,就離倒霉不遠了。
可見人老了,也許不怕死,但怕死前那漫長的孤獨,而事業和興趣是抵抗孤獨最好的武。雪華曾經把做家務當興趣,只表演給丈夫和兒看。如今做家務是的事業,的觀眾是千家萬戶,這個觀眾離場了,還有無數觀眾,永遠不孤獨。想到這里,蹬車的腳步更有勁了。
晚上八點,雪華給雇主服務完,走在回家的路上。現在住城里,往家里趕的心從容多了。夜景很,八點多也正是熱鬧的時候,雪華經常這樣走一段路,騎一段車,有時甚至都看見地鐵了,也特地走路和騎車,就當消食和鍛煉了。
北京太大,不從這個地點到那個地點要幾十公里,騎共單車和走路也要很久,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健。雪華慢慢到丈夫和力姐那一群人的樂趣,原來對的管理是有樂趣的。明顯覺到自己瘦了,腰小下去,也有勁了。回想著那時在力姐的健房見到的單車,彼時自己那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太出洋相了。那就是放在健房的自行車而已,至于那樣大驚小怪的嗎?
雪華有天在一個公園門口看到有人在發自行車騎行團的招新小廣告,接過來看了看,那上面無任何商業目的,只是純粹的騎友招募。但當時忙著趕路,沒有細問,小單子也不知丟哪兒了。此時琢磨,以現在的力,一口氣騎個二十公里也可以的,再練練,騎五十公里也不是不行。如果能加這樣的團,就像林志民力姐他們那樣,一群人騎著自行車,說說笑笑,一起去到某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應該會很有意思吧?
還有,總看到路上不騎共單車的年輕人戴著耳機,大大的黑海綿罩住耳朵那種,看著很酷。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騎車,想必很帶勁。趕明兒也買一個,戴在耳朵上,放著比力姐健房里還要勁的音樂,一口氣騎它五十公里,哼。
雪華正愉快地暢想著未來,腰包里的手機響,是林瑞玲。已經坐到說的那個“金茂酒店”的酒吧里了,低嗓音道:“雪華,我來開洋葷了,給你看看。”
視頻里,林瑞玲已換了一新,是一件中式領口的深紅連,A字型,下擺很飄逸,配上滿頭銀發,竟有了幾分大城市老年知識分子的優雅。雪華為之驚艷,哇的一聲。認識林瑞玲幾十年,雪華從來沒見穿過如此艷麗的,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黑,胖,自以為黑顯瘦。林瑞玲說中午打過電話后,想了想,干脆去大商場買件新服算了。大上海的大商場,正經服啊。四千五百塊,桑蠶的,好牌子的。所以今天穿上正經服,來酒吧喝酒,賞上海夜景,算完了三件心愿。
雪華想起陳良慶如果知道土氣又節儉了一輩子的老婆,買了四千五百塊錢一件的服,不知道會絕什麼樣,煙酒嗓會嚎什麼樣,不由得笑出來。
林瑞玲端起一杯東西,在鏡頭前晃了晃:“知道這個什麼嗎?Mojito,尾酒。我在這兒坐半天不知道點什麼,服務生說不然你就喝這個,好喝。我就點了,還要了點小吃,一共花了兩百三十五塊錢。端上來之后我看了半天,也沒有尾啊,為什麼這個名字呢?”林瑞玲吃吃地憋著笑。
雪華坐到馬路牙子上視頻,笑話出洋相,那玩意兒喝得慣嗎?小心你一個老太太醉倒了沒人照顧你。林瑞玲說特別好喝,清涼涼,酸酸的,香香的。老太太這輩子沒有在這樣的地方醉過,估計那覺會很好。跟著又喝了一口,吧唧著,發出的嗯嗯聲。又把鏡頭轉向酒吧,讓雪華參觀,這酒吧大,建得很有風格,立柱、斜撐鋼梁和拋鍍鉻鏡面形弧形,連接各個區域,看著有點像太空飛船。鏡頭里傳來輕微的音樂,不調,懶懶散散,綿骨。
雪華嘖嘖艷羨,又故意說你一個老太太坐里面不難為嗎?林瑞玲說本沒人管你,這里面有老有,中國人外國人。上海真好,誰也不管誰。
鏡頭隨著的話轉著,來到大落地玻璃窗前。遠,整個外灘的景星星點點。近景,座座造型各異的高樓如瓊樓玉宇,樓上的巨幕LED屏變幻著炫目的斑斕圖像,燈帶閃爍不定,空中又恰好起了淡淡的霧,每一座閃耀的高樓在夜幕和薄霧的映襯下,像最的夢,由于太過壯,又像洪荒初開或末日降臨。只有創造或者毀滅之際,才會這樣山崩地裂天地傾覆,極盡可能地燃燒,現出這般奇異的絢麗。
“我現在在87層,距離地面330多米,這個酒吧曾經被什麼什麼記錄評為‘世界最高酒吧’。你這輩子一定要來一次,還喝這個酒。”
即使隔著鏡頭,雪華也被這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燦爛夜景震撼到:“像仙境。”
“巧了,這個酒吧名字就九重天。雪華,我這也算升天了,上天堂了。”林瑞玲把鏡頭轉向自己,滿是皺紋的臉笑一朵大花,眼睛里閃著淚花,與窗外的燈海相輝映。
兩人通完話,雪華坐在馬路牙子上,托著腮,回味著方才一幕,一時慨。大姑姐走進這高檔消費場所的一瞬間會不會膽怯呢?雪華想象如果是從前的自己,一定會膽怯。那樣的場所,不是能去的。沒有資格。當媽媽的,不應該穿著貴服,花兩百三十五塊錢,就為了喝一杯飲料,吃一點干果,在外無所事事地浪費一整個晚上。當媽媽的,有錢應該花在家里,花在孩子上,有時間應該陪家人。吃喝玩樂?想一想,自己都要唾罵自己了。
不過現在的雪華,想法已經完全不同了。剛才林瑞玲在視頻里還問,當家政當得怎麼樣了,雪華的臉也笑一朵花,掙得多的呢,大姐,沒想到做家務能掙這麼多錢,咱倆一輩子家務白干了呀。林瑞玲低嗓音,如傳授什麼真經般神而鄭重,雪華,對自己好一點,別等到臨死之前才知道。
此刻雪華想,去趟九重天,兩百三十五塊錢就可以欣賞到這麼極致的景觀,完全花得起。不過特地跑上海一趟太費事,北京就沒有這麼好的高樓酒吧嗎?這可是首都,這樣的地方有的是吧?趕明兒等兒有空了,一定要和一起泡一次酒吧。到時也要去買一件正經服。的確,也沒有一件“正經服”。
雪華掏出手機來查北京的高樓酒吧,又刷著朋友圈,這時看到林瑞玲的朋友圈發布了一條剛才酒吧的視頻,文字寫的是“九重天,世界最高酒吧,距離地面330多米”,再度失笑。人這輩子,“是沒辦法”的時刻有很多,很多。那也到陳家人嘗一嘗那是什麼滋味吧,林瑞玲卷錢跑去吃喝玩樂,并公然炫耀,他們是沒辦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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