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民和健的朋友們自駕游去了甘青大環線,足足玩了大半個月才回來。
就是喜歡這種在路上無拘無束的覺!林志民叉著站在茫崖翡翠湖邊,看著碧綠的湖水一無垠,像翡翠一樣通晶瑩,不由心曠神怡地張開雙臂,豪滿懷。同時憶起兒說的“這個歲數了”,輕蔑一笑。哪個歲數?什麼歲數也攔不住一個向往自由的靈魂。又或者正因為這個歲數了,才更需要奔放。他看著自己結實的雙臂,無比自信。
整個旅途中,他很想起妻子來。雪華在不在家,是不是要和他離婚,他并不是很有所謂。有一瞬間,他后悔對太兇了,趕走這個舉真不像是他能做出來的。其實這些年妻子不管錢,“扶哥魔”行為已幾乎沒有了,除了那筆二十萬之外。所以他突然對妻子翻臉,也有點借題發揮的意思,借著這個當口把抑許久的、對的鄙夷釋放出來。
但更多的時候,林志民不去琢磨這個事。人活在世上,要遵循叢林法則,天地不仁,以萬為芻狗,人會變老就是證據。人一天天衰老,是最殘忍的事,這麼殘忍的事,他都忍下來了。雪華也必須忍他的殘酷和冷漠,這是法則,有幾個妻子不被丈夫呵斥?他甚至為自己的殘酷而有一自豪,據說人老了心腸會變,他這麼殺伐果斷,看來還不算太老罷?
和力姐學健這幾年,林志民更深切到這一點。健,就是比賽著誰更能扛住摧殘。跑步,跑到酸痛無比,心厭煩到了極點,也要忍著,再忍一公里就好了。一公里都忍過來了,不然再多忍一公里吧。擼鐵,手臂累到打,也要堅持舉起最后一個。好,非常好……再來一個!力姐這樣喝道。一天天地這樣扛過來,他就胎換骨了。他這是在用意志和歲月拔河啊,他摧殘了自己,歲月就摧殘不了他。每當聽到別人驚訝地說“啊?你都五十五了,真看不出來”,他就知道,這場拔河賽他贏了。為此他不染發,就這樣公然地亮著斑白的兩鬢。一半黑一半白的頭發,像生命的進度條,眼見白多黑,進度條快走完,但那又如何?我遠比滿頭黑發的你強壯健康。
張掖七彩丹霞,雄渾壯麗,連綿不絕。敦煌莫高窟,大漠蒼茫,駝隊不見首也不見尾。突起大風揚沙,駝鈴迎風作響,沙子撲打在黝黑的臉龐,般落。祁連山下,綠草茵茵,牦牛、羊群悠然踱步。潔白的雪山一排排蜿蜒曲折在澄澈的蔚藍天際,最偉大的畫家也調不出這渾然天的配。怎麼會有人不這廣闊天地?不出門的人永遠不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有多小。
進了城他們意猶未盡,聚到健房旁的飯館吃飯。一幫人了兩箱啤酒,說說笑笑,喝得開懷。力姐本來就黑,這一趟下來更黑得發,胳膊和被服遮蓋住的部分偶爾出來,與被太暴曬的地方黑白分明,看著煞是稽。別人雖沒有那麼黑,也都照著平時黑了幾個號。大家互相取笑,又嘆大半個月沒有擼鐵,都小了,要抓最后的這次機會,暢飲啤酒,從明天開始,恢復健。
正說笑,健房前臺小妹走進餐館,向力姐走過來,附耳小聲說著什麼,原本開懷大笑的力姐臉一變,笑容消失。大家不知發生什麼事,前臺小妹為難地看著力姐,又抬頭看看飯館外。大家順著的眼神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兩鬢斑白的老頭站在玻璃門外,手里牽著一個大概兩歲左右的小男孩,正看著力姐。力姐的表如被雷擊般,說不出的震驚,還帶了點憎惡。大家不知究竟,卻也知道這事非同尋常,這個人必定與力姐有著極其切的關系。
力姐噌地一下起,快步走向門外的老頭,大家見狀也要跟過去。力姐厲聲道:“不,你們別過來,他就是人越多越來勁。”
大家只好坐下去,只見力姐走到老頭面前,老頭表卑微說著什麼,力姐一臉不屑和憤怒,兩人吵著。力姐轉要走,老頭上前拉著的手,繼續卑微而堅持地哀求著。力姐瞪起眼睛,甩著他手,卻甩不掉。林志民好奇,走到門口,躲在門后聽到老頭張地對著孩子說:“寶寶,爸爸剛才和你說什麼記得嗎?大姨,說大姨好。”
小男孩仰頭看著力姐,見滿頭白發加皺紋,愣了下,道:“好。”
林志民從門里見力姐畏了下,像是被這個稱呼嚇到了。固然平時也會被小孩子,但這個詞從這孩子口中說出,如最殘暴的攻擊。
力姐大喝道:“你給我放手。”
老頭道:“你不同意一起過,那咱們離婚可以,財產分割好說好商量。我得養孩子,不能苦了孩子。”
力姐道:“那你別怪我不客氣了。”
力姐一反手,向前欺一步,大家還沒看見怎麼回事,這老頭就被力姐猛地一個背摔,狠狠摔在地上。他痛得滿臉都扭曲了,啊啊地著。小男孩嚇壞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眾人在屋里看呆了,林志民抖了下。
老頭強忍著痛,爬起來摟住小男孩,安著。力姐冷冷地看了父子一眼,轉頭進了餐館,坐回位置上,自顧自地再次喝起酒來。眾人詢問究竟,力姐也不避諱,一邊喝著,一邊把這樁事大概說了一遍。
事果然如眾人平日里猜測的一樣,這老頭是力姐的老公包文杰。兩人同歲,初中同學,青梅竹馬。力姐上了校,包文杰大專畢業后去了本城的某個單位,當了個普通的科員。兩人三十歲那年結婚,力姐恐懼生育的疼痛,厭惡勞家務,包文杰頂住父母的力,同意丁克。力姐從省散打隊退役后,一開始在別的健房當教練,后來創業開了健房,健房越開越大,漸漸在本城小有名氣。兩人前二十幾年的婚姻,滿似神仙。包文杰平時不怎麼參與健房的事務,下了班就在家打理家務,力姐則從來不做家務,別說做飯,碗都不用洗,活得相當滋潤。
“他和我說,你不是一般的人,不必過普通人的生活。做你自己吧。”力姐喝著酒,不無慨和自嘲。他們曾經是這混濁的人間煙火中清逸出塵的天仙配,看誰都覺得俗不可耐。也是,能把繁都滅掉的人,誰與之敵?可誰能想到,晚年他們居然活了比誰都不堪的一對呢?
力姐固然不是一般的人,包文杰卻活著活著,出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底。三年前,力姐發現包文杰找了一個KTV的服務員,二十歲。包文杰是怎麼和勾搭上的,力姐說不清楚。也許一個開八十萬的奔馳、渾都是名牌的男人,無論多歲數,總是能引發某類人的慕。發現包文杰不忠時,這孩已經懷孕了。
包文杰的繁就這樣在五十五歲的時候突然蘇醒了,他和孩吹了牛,許下好的諾言,孩認為這偌大的健房包文杰才是幕后老板,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母憑子貴。包文杰的父母則驚喜不已,支持他離婚,他們會幫他養孩子。力姐心灰意冷,同意離婚,但要包文杰凈出戶。
包文杰自然是不干的,居然住到了孩的出租屋里。孩本以為等包文杰分割完婚財產之后,自己就可以上富貴的生活,改變命運了。但很快就發現包文杰原來是騙的,他和力姐有不存款沒錯,但都放在力姐名下。房是兩人的名字,不離婚也分不走。包文杰只有工資是自由支配的,但工資并不高,平時全靠著一輛奔馳SUV在外撐著他的風,這奔馳也是力姐買給他的。孩氣壞了,兩人鬧得飛狗跳,孩一怒之下跑掉了。包文杰因為婚外生子的事在單位鬧得很不好,被強迫退,反正他的歲數也沒什麼干頭了。
包文杰灰頭土臉,帶著孩子住到老家的父母家。沒想父母其實是葉公好龍,因為都八十多歲了,本帶不了孩子。三個老人帶個嬰兒,過得一地,很快老兩口就雙雙住院了。包文杰還有個妹妹,上門把哥哥罵得狗淋頭,要他掏錢出醫藥費,出護工費,否則將徹底不管父母。包文杰焦頭爛額,只能回頭來找力姐。
在數次的談判中,包文杰這樣告訴力姐,他其實暗在下一盤大棋。這全是為了他們倆,一個家還是得有個孩子。力姐這個歲數,生不了孩子了,但代孕是違法的,而且也不能說服力姐拿錢出來做這件事。正好借著,打著和的名義,去哄騙年輕的人給自己生個孩子——不,是為他和力姐生個孩子。
一個家,沒有孩子,哪能家呢?他哭著對力姐說。
力姐也哭了,問他:“你一輩子都同意丁克,為什麼都到五十五歲了,突然來和我說這件事?”
包文杰說他拗不過上基因傳承的本能,一想到死了之后,“自己”這個概念就徹底被從這個世界上抹掉,就到極大的恐懼,覺得靈魂將墮無邊的黑暗,無法解。每一天,他照著鏡子,看到自己滿頭霜花,眼袋濃重,角下垂,再看看妻子,同樣的蒼老,他就覺得陣陣虛無,好像自己要化一陣空氣,立刻消失了一般。虛無這個東西太可怕了,他承不住。而新生的生命,稚的、發的、膠原蛋白滿滿的嬰兒的臉龐,一天天長大的生命,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溫熱,是對抗虛無最好的武。
夫妻這樣反反復復談,掰開碎了談,或暴跳如雷,或相視垂淚。談著談著,包文杰的話頭就會向對力姐的控訴,他控訴力姐太強勢,不但從來不做家務,而且牢牢把控家里的財政大權。他不到家庭的溫暖尤其是來自的藉,更不到為一個男子漢的尊嚴。控訴完他又循循善,有個孩子,也許可以讓力姐余生嘗試不一樣的生活,說不定會上洗手做羹湯、含飴弄“娃”呢?
力姐說完,大家一陣沉默。這個故事實在太狗了,而且居然就發生在自己邊,一時不知如何評價。力姐懶洋洋笑罵道:“老子不生孩子,怕的就是把屎把尿,起夜喂,接送補課。這都快六十了,突然搞個私生子出來,還想讓我當賢妻良母替他養,真是放狗屁!老子能干那事嗎?”
大家同聲罵包文杰不是東西,又蠢又壞。本來可以有著富足寫意的晚年,居然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力姐道:“離婚是不可能離的,他有本事就耗下去。拖著他那個私生子一起罪,他們越罪我越高興。”
有人擔心道:“但如果他多起訴幾次,法院也許會判離,到時財產你也得和人家平分,法可能會覺得孩子可憐。”
這“可憐”二字暴了說話人的心思,貌似替力姐擔心,實則是同包文杰,暗覺力姐狠心。
力姐出獰笑,道:“財產是吧?經營健房,每月收支抵一抵,我是虧損的,還得用存款來維持運營,房子也早被我抵押出去了,你猜錢都哪兒去了?”自得地挑挑眉。
眾人愕然,又肅然起敬,林志民在心里又抖了一下。這才是力姐,豈能白白落了個堅的外表?這麼多年不生養,難道不會給自己留后路?也許那警覺早在二十年前臨近四十歲時就萌芽,日益發展壯大,直到最壞的結果來臨時,它已長堅實的巨盾,擋住厄運的風雨。晚年沒有男人可以,沒有錢萬萬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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