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道：“什麼我爸的房子，那是咱們家。”

雪華笑著，不無悲哀：“是麼？”

丈夫的家是兒的家，卻未必天然是的家。告訴兒，丈夫每日的冷若冰霜，視而不見，對造多麼大的傷害。做了飯他不吃，對他笑他面無表，和他搭訕他一言不發。原來冷暴力的殺傷大這麼大，滿桌冷掉的飯菜是對最大的嘲弄，窗明幾凈的屋里他的沉默震耳聾，在那個屋子里一天比一天拘謹，渾一團，仿佛那樣就可以盡量減自己的存在。到最后，簡直不敢出客房了，恐懼與丈夫面，避免提醒他的多余。再在那個屋子里待下去，會發瘋的。

林越為爸爸的絕而惱怒，卻又知他并非沒道理。爸爸現在一口氣憋在心頭，非要和媽媽正面杠到底，而媽媽又絕不可能向大舅討回那二十萬。這三十年的“扶哥魔”邦邦的代價，要媽媽一口服下，媽媽消化不了啊。

雪華環視著這五十三平的小房。這原是個大開間，后來打了隔斷，做一室一廳。廳和室都小小的，兩人住剛剛好，著溫馨。這本就是個二人世界，出現在這里，相當不和諧。雪華又難過一分，剛在火車站見到兒，像留守兒見到母親那樣到委屈和踏實，可這小房猶如當頭一棒，提醒，兒有家，但并不是的家。

人生好殘酷，自己生下的孩子，相連，辛苦養大，到最后，人們告訴你，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每個人都要去解決自己何以為家的問題。雪華眼角余落到了沙發旁的行李箱，活到五十三歲，的家，就只剩下這行李箱了。

林越理解媽媽此刻自卑、孤獨和彷徨到了極點的心，抱住，溫言安道：“媽，只要有我在，你就有家。我在哪個屋子里，哪個屋子就是你的家，放心吧。”

雪華眼淚又流下來了，自己是一個多麼不稱職的母親，而林越是一個多麼好的孩子。兩人靜靜抱在一起，著這深夜的寧靜，此時臥室傳來許子軒的鼾聲，很小聲，但如炸雷般響在雪華耳畔，溫熱翻騰的心流瞬間冷下來了。一個念頭浮上來：兒其實也沒有家，這個屋子是別人的。準婿愿意對兒好，兒就有家；不愿意，兒就流離失所了，像雪華自己一樣。

雪華坐直，看著兒的臉，如夢初醒。丈夫質問過，哪個才是的家，真的錯了，大錯特錯！娘家不是的家，丈夫的房子也不是的家，買了房，才有家。房產證上有名字，才是家，否則就只是個不要錢的房客，要靠看人臉過活。瞧，這個不掏錢的房客，不是終于看不下去臉，一夜之間為流浪狗了嗎？

那麼，兒呢？

林越并不知道媽媽在想什麼，見盯著自己目不轉睛，還以為仍沉浸在濃烈的里，于是親切地笑了笑。雪華為了安自己的負罪，談起了未來的安排，想讓兒安心。老公房已經推倒在建了，大概八個月之后可以竣工。想要房，就要在竣工后去齊二十萬。不想要，單位悉聽尊便，另有置，但沒人不要。林志民給過雪華兩個選擇：一，去娘家討回二十萬，他不再提離婚，他的家仍然可以是的家，但此生張家人不得再來叨擾他們的生活。他就是故意為難，明明知道無法和娘家開口討錢，而娘家也沒錢還。所以第二個選擇是，他們拿出積蓄，付了新公房的錢，房產證寫林越的名字，雪華搬過去住。兩人離婚，從此各過各的。

林越道：“媽，我有十五萬存款，另外你們不是要給我三十萬結婚嗎？從里面拿出來五萬，湊二十萬來給你，你和我爸說是大舅還你的，不就行了嗎？”

雪華道：“我不能那樣做，那是給你的錢，我本來就已經非常對不起你了。而且你爸也早就料到你會這樣做，早就警告過我了，在你領證之前，這三十萬陪嫁是不會給你的。”

林越道：“那我不要他的錢，我漲工資了，很快就能攢齊二十萬，到時給你就是了。反正那房也是給我買的，我算自己置辦了婚前房產，也不虧。”

雪華瞥了一眼臥室方向，悄聲道：“三十萬當嫁妝，不是要給人家置辦家家電的嘛。小許雖然對你好，你臨結婚前買了自己的房，對小家一分錢不出，他能沒意見嗎？而且你也不能嫁過來，自己手里一分錢沒有，留點錢在邊，心里踏實。”

想起自己做全職主婦，手里不握錢，這次離家出走，上只帶了靠微薄退休金攢下的幾千塊錢，心里越發到沉重。真奇怪，世人為什麼覺得陌生的兩個男，只因為領了那張證，就可以生死相托呢？一夜陌路甚至仇的，不也有的是？但不想對林越說太多關于夫妻之道的悟，不想讓兒對婚姻失去信心，否則這個婚還怎麼結？

雪華“嫁妝、嫁過來”的字眼讓林越聽得刺耳，想糾正媽媽的話，想說不是“嫁過來”，是結婚，卻又說不出口。的確是“嫁過來”沒錯，拼命想把和許子軒的關系說是平等的聯姻，是合伙開公司，可一天比一天沒把握了。

林越勉強道：“子軒對我好的，他不需要我的錢。”對于兩關系，也有自己的悟，但也不能在媽媽最無助的時候說。媽媽落水了，拼命撲騰，好不容易抱住了這塊浮木，怎麼能告訴媽媽，其實自己也未見得百分百穩固？

雪華說上有錢，先在北京待一陣。這一陣是多久，心里也沒數，總之要熬到那房下來，也許是一年。林越沉默，雪華忙道：“我不會在這里住一年的，住一陣我就走。”

林越道：“那你去哪里？”

雪華道：“到走一走，玩一玩。”沒說慣“玩”字，說得很生。林志民“玩”就那麼自然，“玩”，就有點東施效顰之意，況且又有什麼閑錢去“玩”？意識到了，又加了句：“找個事做也行，打工也好的，說實話我也閑不住。”

既然沒討論出個頭緒來，母便也不再死磕，兩人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七點，林越許子軒在食的甜香味中醒來。兩人走出臥室一看，飯桌上已晾好了三碗雜糧粥，一個盤里放著三個黃白相間的煎蛋，一個也沒煎破；一個盤里是一大疊金黃的煎餅，一個大碗里是香油蒜泥拌的黑木耳黃瓜腐竹，三個小碟子里分別是榨菜、四小瓣切得均勻淌黃油的咸鴨蛋，切薄片的醬牛。林越認出那醬牛是每周末醬了放在冰箱用來下面條的“鎮箱之寶”，媽媽刀工好，切出來的牛都比切的要薄，要規整，看著賞心悅目。

許子軒坐到飯桌邊，愣了下，抬頭對林越笑道：“老婆，咱們是在吃五星級酒店的自助早餐嗎？”

林越也覺得高興，這幾個月來，難得有這麼盛的早餐。不，其實普通家庭除非有個全職主婦，并且這主婦非常熱做飯，否則不太可能早起現和面煎餅，現做涼菜，準備出這麼盛的早餐。媽媽沉醉在家務中，既因為賢惠，更因為熱。

林越得意道：“瞅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這在我家就是標配，隨便吃吃啦。”

許子軒做出要暈倒的樣子，表示驚喜到無以復加。

雪華謙虛道：“不知道小許吃什麼，又怕打攪你們，就隨便做了。這個煎餅是香蕉蛋餅，我看桌上放著兩發黑的香蕉，正好，攤這種餅就得用爛的香蕉，做出來才香甜。”

許子軒已夾了一大塊香蕉蛋餅吃了起來，細品之下覺得這餅真是外里，甜香滿口，挑起大拇指贊。林越嫌他沒刷牙就吃，許子軒說吃完再刷。林越又挑剔媽媽一早給人吃，太橫了點。雪華道：“早餐最重要，你們上班那麼累，耗腦子，得搭配均衡。、蛋、碳水、蔬菜、雜糧，什麼都吃一點。”

跟著雪華吃了一塊醬牛，笑道：“我閨這是家傳的手藝，學得還不賴。”原來這醬牛的手藝是林越和學的。

林越故意道：“你把我的鎮箱之寶吃了，晚飯我們吃什麼？”

雪華笑道：“有你媽在，還怕沒得吃？放心吧。”

吃完早餐，許子軒著肚子直喊撐。雪華說冰箱里沒什麼菜了，待會兒要去市場轉轉。林越說樓下就是小超市，隔兩條馬路的胡同里有個大菜市場，說著把地址發給雪華，知道逛菜市場是媽媽的一大好。

雪華正看著微信上的地址，林越又轉來了五千塊錢，不由眼睛一熱。兒這是怕落魄老媽此番出走上沒錢花，不然買菜也花不了這麼多呀。抬頭看著兒，笑說自己有錢。林越不由分說，拿過的手機，幫著點了收款：“你要買菜，哪能讓你花錢？”

雪華拿著手機，還在愣神，林越又特地加重語氣道：“我漲工資就是要給家里人花的，你是我的家里人，不給你花給誰？”許子軒在一旁穿著鞋，雖不知細節，也大概其猜出是林越給雪華轉錢，附和著說沒錯，您就收下吧。

小兩口上班去了，臨走前雪華問清兩人下班時間，說要做好晚飯等著他們一起吃。許子軒眉開眼笑點頭不迭，兩人出門。雪華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出了會神，回收拾碗筷，進了廚房，洗完碗之后，發現灶臺的邊里全是長年油煙留下的污漬。清理了灶臺，又覺得灶臺上的墻面臟，完墻，又覺得紗窗臟。卸下紗窗沖洗干凈，拿到臺去晾干，回到屋之后，覺得余下三個窗戶的紗窗也都灰蒙蒙的，于是又依次卸下洗凈，拿去晾。回到屋，剛坐下，又覺得眼前電視柜里的雜擺放無序，看著刺眼。忙到中午十二點，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才覺得勉強把屋子收拾了大概其。

想想屋里沒吃的，雪華下樓，看見社區食堂，信步走了進去。吃飯的人不，因為是工作日，多為老人。雪華打了兩個菜和一份米飯，吃著，覺得味道實在是一般，糊弄個飽而已。一邊吃，一邊想起了丈夫。冷戰這段時間，一貫挑的林志民基本不在家吃，那他在外面吃什麼呢？吃大餐，他的退休金不經花。一條一斤的鱸魚30塊錢左右，雪華買回來紅燒著吃，香噴噴，又下飯又省錢。在餐館吃要五六十塊，還不一定是活殺的鮮魚，搞不好是冰凍的便宜魚。吃快餐，既不好吃又不衛生，難道吃社區食堂嗎？雪華家的小區也開了社區食堂，憑退休證就餐，早餐減一元、中餐減兩元、晚餐減兩元。雖然不多，但對于退休金微薄的老人群來說還是很實惠的。林志民能想到曾經很富足、家里頓頓四菜一湯不帶重樣的自己，晚年居然過上了東吃一頓西吃一頓、為每頓能減塊兒八而高興的生活嗎？

雪華多方觀察打聽，終于確定，林志民和力姐之間并無曖昧，他們只是喜歡扎堆一起玩。這幫人大概有七八個，都是退休了的老人，都單，要麼寡婦，要麼鰥夫，要麼離異人士。他們在健房認識，漸漸扎堆，團結在以力姐為核心的小團中，為固定的玩伴。那麼，他們會在一起做飯吃嗎？或者拼飯？大家玩累了，點上幾個菜，說說笑笑，吃完AA一算賬，花不了幾個錢，又熱鬧又開心。

這世道怎麼了？雪華從未想過，老年生活也可以有這樣的模板。幾千年來，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夕下躺椅搖晃，含飴弄孫，寧靜地等著喪鐘敲響，不是大家所向往的嗎？怎麼能有老人把“玩”當最高的人生追求呢？他們不需要家嗎？不過又自嘲地想，自己五十三歲了，居然把家給搞沒了，只得跑到兒住蹭吃蹭住，這種模板不也很奇怪嗎？人生啊，不到最后一刻，你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雪華看著周圍的白發老者，覺得傷心，自己也像他們這樣沒個家，不能開伙，才吃食堂啊。這滿堂全是傷心人，可憐人。揩掉淚，勉強吃完，匆匆離開食堂。

按兒說的地址，雪華找到了菜市場。這菜市場在胡同的盡頭，還大，瓜果蔬菜、魚蝦類、調料、食應有盡有。一悉的菜市場味道撲面而來：海鮮的腥味尖銳，的腥味混濁，黃瓜清香，八角桂皮辛香，熏焦香，蘋果甜香。這一切共同組龐大的味道復調，合奏出充滿煙火氣的生活旋律。雪華的心平靜了下來，到哪里都是買菜做飯不是？只要有菜市場，就能找到生活的錨點，秩序就不至于失控。

審視觀察每一個菜攤，認真挑起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