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北狄汗國并非只有以清格勒為首的中部王庭部落, 還有東部與西部兩個大部落，部落單于分別是清格勒的小叔父屠呼、大叔父拓拔。

在德木圖老單于登位那年，兄弟之間同室戈。在奪嫡之戰裏, 三人鬥得你死我活，弟弟屠呼和哥哥拓拔不敵部曲衆多的德木圖, 他們在奪位的戰役裏落于下風, 最終被單于囚于鐵牢。

德木圖為汗國王庭君主後，他念及兒時舊, 沒有將兄弟趕盡殺絕，只將屠呼趕到古拉山脈東部的平原，又把拓拔趕至西部的戈壁。

除了草場茂盛的中部平原, 其餘兩地的高原荒漠化嚴重, 常年風沙漫天，冬季草木凋零，山川結冰，并不是富足之地。

一直以來, 屠呼單于都有心重回中部草原，意圖占據北狄王庭, 但他忌憚德木圖麾下的強大軍隊, 只敢將野心對準了哥哥拓拔。

兩年前, 屠呼單于攻西部部落，搶占了拓拔的領地以及資。

拓拔被殺後, 東西兩地都變了屠呼的地盤。

屠呼在東西兩塊平原駐紮防線，培育軍隊，暗地裏圍困德木圖的部落, 只待有朝一日能夠奪回王庭，重新讓族人回到草木茂的古拉山脈中部。

可他不幸染上西域傳來的疫病, 即便病癥已消，但他南征北戰多年，落下病，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時日無多。

屠呼膝下無子，唯一的孩子，便是那個漢奴隸生下的兒子。

他找了這個孩子多年，他知道兒子有了漢文名字，名喚“以觀”。

以觀在漢地長大，痛恨北狄，他死活不肯回到草原。

直到近日，以觀終于松口，肯來見屠呼。

以觀同意回到部落，繼承屠呼的部曲以及部族，但他有一個回家的條件。

他要屠呼一支能夠圍剿中部王庭的軍隊，他的願，和父親的願不謀而合，屠呼同意了。

屠呼本就有侵占王庭之心，此招雖卑鄙，但也不失為難得的良策，他應允了以觀的條件。

于是，以觀率領一萬父族兵馬，東擊中部王庭，他下手果決，不過一夜便殺了守軍將士，率衆占據王庭的領地。

他要趁清格勒率軍南侵中原時，圍困王庭部落，占據清格勒大軍的後方糧營。如今一來，狄兵軍心渙散，漢軍勝算便更大了。

自此，以觀和謝藺有私下的計劃便達了。

王庭主帳中，以觀放下染的長劍，冷眼詢問張靖：“藺王被清格勒擄到何？”

張靖倉皇無措，小聲說：“我也不知道啊……”

他話音剛落，以觀的長劍便猛地指向他的頸。

張靖為和親隨行的漢地使者，多年前他生出異心，背叛故國，投奔北狄。在德木圖老可汗死後，又因清格勒痛恨漢人，他到不安，而私下與守諾的謝藺達攻城協議。

他是個自私自利、寡廉鮮恥的小人，以觀不信他。

張靖看到那一把寒泠泠的長劍，刃面上的腥氣極重，心裏慌得要死。

張靖哆哆嗦嗦地道：“藺王許諾我可以逃回齊國，不再追究我叛國罪孽，我不得他長命百歲，又怎麽會害他？況且，要是藺王死了，清格勒侵中原，命苦的人是我啊！我肯定會被清格勒碎萬段的，生死攸關，我怎敢不保下藺王！”

以觀放下銀劍。

張靖松了一口氣，心裏也不免疑：“按理說早有人喂他假死藥，把他送出軍營了。可是我的部下幾次軍營都沒能找到人，王帳裏還有清格勒大汗虎視眈眈，他們也沒辦法闖啊。保不準清格勒大汗下手狠毒，連個全的機會都沒給藺王留……”

張靖看以觀又要起殺心，忙跪地求饒：“小人只是猜測啊，王子千萬別往心上去！”

張靖哭無淚。

早知道謝藺的死侍是東部部落的王子，他就繼續追隨清格勒大汗了，免得如今騎虎難下，兩邊都吃力不討好。

-

靖州城池，沸反盈天。

雙方的騎兵如同兩條烏泱泱的湖泊，持著槍盾，迎頭痛擊，在霧靄茫茫的夜裏，兩軍戰，下死手沖撞，落在皮的搏鬥聲不絕于耳，痛沉沉。

兵卒的長刀刺下，箭矢激.，滿城雜無序，到都是斷壁殘垣，熊熊燃燒的火焰焚燒城池，滾滾黑煙席卷上天，覆蓋夜穹。目所及之，盡數是、，焦土，就連白雪也變得污濁。

紀 蘭芷站在屋舍高，聽到狂風怒號，嗅到催人作嘔的腥味。

的心髒高懸，砰砰跳，無數次祈求神明，無數次念上蒼，請庇佑大齊國的軍士安然無恙，請讓他們贏下這場戰役。

狄兵沖進狹窄的巷弄，馬蹄被繩索拉扯，連人帶馬摔在地上，慘連連。很快，埋伏附近的漢軍落下一記長刀，花四濺，敵兵立馬首異。

許是知道阡陌小巷裏有埋伏，狄兵不再貿貿然沖進漆黑的甬道，他們只在城中大片空地上搏、廝殺。

這樣混殘酷的戰場，沒有人顧得上護送紀蘭芷。但城池後方有挖好了的隔火壕，紀蘭芷只要持韁策馬，跑進安全地帶，就能避一避連天的炮火。

紀蘭芷馬逃跑的時候，看到了那個被騎兵方陣護在中央的男人。

金眸棕發，手持長刀，披部落大汗才能穿的狼圖騰袍鎧甲，他眼底帶笑，臉上滿是興之意。

連天的烽火并不能讓清格勒出憂容，他生來嗜好殺戮，喜歡腥。

就連親臨戰場，他都敢下場殺敵，用手中長刃屠戮一個個無辜牽連的齊國百姓。

野蠻的侵者！該被人碎萬段的地獄修羅！

紀蘭芷想到他用這樣戲謔的笑容，將刀子或是長鞭傷害謝藺，忽然覺得呼吸發，心髒疼痛。

憑什麽二哥要他的侮辱？憑什麽要謝藺屈服于這樣的惡鬼？

紀蘭芷心中燃起一團火，恨不得手刃殺夫仇人，但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冒進，的格與武力都及不上驍勇善戰的軍人，留在這裏，只會給戰士們添。

紀蘭芷戴好防護的頭盔，撥馬掉頭，一心逃跑。

卻不知，清格勒曾在佛塔前，見過紀蘭芷。

他知道這個麗的人，是謝藺的妻子，也是西域子民們口中聲稱的“天降之”。

他殺了謝藺，若是還能得到天，那麽清格勒的勝利，便是神明所向，諸部子民必將臣服于他的腳下。

還真是，大快人心。

清格勒得知王庭襲的事，比起部落裏那些擔心家人的勇士，他倒是沒什麽覺。留在後方營地的部落子民，無非是一些不能上戰場的老弱婦孺，死了又有什麽關系？

他大可攻下衢州，把這座城郭當作北狄新的王庭。

反正謝藺不會擁有更多的援兵，齊國的皇太子李泓治還有周皇後是站在他這邊的。

清格勒想要帶回天，如此一來，他為衆汗之汗，便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沒有一個草原部落會違抗天命。

清格勒戲謔一笑，他扯韁繩，撇下護衛他的親兵，朝著紀蘭芷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紀蘭芷很快聽到後窮追不舍的馬蹄聲，不敢回頭去看，心裏也有點詫異，竟然有兵卒會舍下混的戰場，執意追一個不敢上陣殺敵的小卒。

直到男人雄渾高昂的聲音，在紀蘭芷後響起。

“天，你逃不掉了。”

“在我們汗國，兄弟相爭，勝者是可以繼承對方的財産與妻子的。藺王很有趣，他死在我手上，那麽他的財産與人，都該由我繼承。你若是乖乖聽話，我保證不會傷你，如何？”

清格勒用胡語說的這些話，語氣溫和，循循善。

紀蘭芷學過胡語，能聽懂。

才不會傻到相信清格勒說出的話，若他只是想強占謝藺的妻子，那他一定會先哄騙紀蘭芷，再肆意欺.辱。

紀蘭芷不是任何人的玩，也不會當任何男人的戰利品。

想要得到，清格勒簡直是做夢！

寒風刮在臉上，像是鋒利刀刃割開了皮，只餘下一片醒目的傷痕。

清格勒像是玩膩了，他很厭煩。

男人出後的弓弩，壯的臂膀拉開長弓，手背上青筋暴起，鋒銳的箭矢就此對準了紀蘭芷.下的馬。

清格勒瞇起眼睛，腕骨施加力氣，聲音仍帶冰冷的笑意。

“再不停下，我就要穿你的馬駒了。坐騎驚，你會被發狂的戰馬丟下馬背，好好的孩兒要是摔胳膊斷，變得醜陋，那你就無法得到我的歡心。”

頓了頓，清格勒笑出聲：“畢竟是藺王的妻子，肯定有許多勇士想嘗嘗你的味道，把你送給麾下的部將，好像也很不錯。”

在清格勒眼中，紀蘭芷只有貌這一個優點。的專忠心只屬于謝藺，他不會把這種人留在邊，那是養虎為患。

玩一玩就夠了。

謝藺擁有的東西，他也要有。

和他喜歡寶石匕首，喜歡花紋繁複的虎皮一樣，失去新鮮，紀蘭芷就被清格勒棄如敝履。

紀蘭芷被迫低，伏在馬背上奔逃。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麽一次，在馬背上無助地奔逃。

紀蘭芷的烏發散開，從後頸流瀉，張牙舞爪，被風吹得狂舞。

紀蘭芷無法停下，後面有清格勒虎視眈眈，如影隨形。

會死在他的刀下，會為一縷亡魂，會盡侮/辱，會淪為玩。

不要！

紀蘭芷想殺了清格勒。

無涯的絕，簡直要垮。

城池遼闊，紀蘭芷沿著覆滿白雪的沙地逃亡。

死死拽住韁繩，大側早被糲的馬皮磨出跡。

紀蘭芷只是想嘗試把清格勒進城池後方。

清格勒不知今日來了四萬援兵，他對戰掌控不全。

紀蘭芷以為餌，興許能借助那些守營軍人的力量，將清格勒斬殺于城中。

紀蘭芷閉上眼睛，的心漸漸平靜，順從命運。

孩兒的耳力變得敏銳。

直到一記穿雲裂石的破空聲迅疾傳來，弓弦抖不止。

是清格勒兇悍地出手，朝出了第一箭。

箭矢穿雪夜，尖銳的箭頭破開皮，盡數沒馬，鮮淋漓。

劇痛讓紀蘭芷下的健馬發狂，戰馬凄厲長嘶，猛烈地揚起前蹄，想以蠻力將紀蘭芷甩下去。

紀蘭芷沒能握住韁繩，馬頭掙紮的力道實在太大。

全無辦法，只能被坐騎高高拋起。紀蘭芷的後仰，手腳懸空，的心髒繃，輕得好似一片羽。

清格勒的追逐游戲已經接近尾聲，紀蘭芷即便有堅實甲胄防護，猛然落地，恐怕也會因頸骨折斷而喪命。

不怕死亡，只是有點不甘心……好人不能長命，禍害倒是留千年。

紀蘭芷嘆了一口氣，覺四肢百骸都被寒風凍得僵，溫逐漸流失。

紀蘭芷在想，要是也死在戰場，能不能和謝藺的魂魄重逢。

想到二哥，的害怕減許多。

可是，想象中的痛并未及時傳來。

紀蘭芷重摔在地，上盔甲嘩啦作響，耳朵嗡鳴。

可不到疼，脖子也沒斷，只覺得後背一陣綿。

孩兒錯愕地擡頭。

漫天風雪，圍擁住紀蘭芷。

天地間，靜得落針可聞。

隨即，紀蘭芷的杏眸瞪大，腦袋好似被人敲了一記，嗡嗡作響。

絨絨的雪粒子，一顆一顆飄進的眼裏，被眼眶燙化，變迷蒙的眼淚。

紀蘭芷鼻子發酸。

過那層模模糊糊的淚霧，看到骨相棱棱的結，線條鋒利的下頜，還有沾滿幹涸黑的襟。

男人的臉蒼白，薄抿，就連眼睫上都凝了。

他棄馬奔來，把跌落的紀蘭芷擁懷中。

男人的作太大，膛不住起伏，息不休。攬住紀蘭芷的修長指骨，還在不斷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結了霜。

謝藺，是謝藺啊。

謝藺低頭來，單手摘下紀蘭芷的頭盔。遠的烽燧燃燒的火焰隨風招搖，火照亮他那一雙凜冽眼，他的眸底盡是擔憂之。

有那麽一瞬間，紀蘭芷以為自己在做夢。

的口倏忽泛起酸意，眼淚一顆顆滾落，向頰邊淩的傷。

眼淚進骨裏，紀蘭芷到刺痛。

原來，不是做夢。

紀蘭芷的堅強，的無畏，在這麽短暫的一眼對視裏，化為烏有。

恍若隔世。

突然很委屈。

孩兒含著戰栗的哽咽，害怕驚擾這一場夢。

輕輕喚出久違的一聲。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