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紀蘭芷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做夢。

陷進一場蒼茫的大雪裏，四周黑漆漆的，手不見五指, 紀蘭芷找不到方向。

遠，紀蘭芷目之所及, 唯有一座覆雪的宅院。

紀蘭芷絞盡腦回想, 終于記起來，那是和謝藺曾在鄉下住過的小院子。

院子裏亮著燈, 金暉流瀉，有悉的人聲傳來。

紀蘭芷認出來，那是二哥的聲音。

心生歡喜, 馬不停蹄地朝院子裏跑。

紀蘭芷推開門, 看到竈臺前火絨絨，水霧繚繞，謝藺正在燉蛋羹。

郎君材高大，像是半夜興起去煮夜食, 上只披著一層輕薄袍，臂骨上的袖被襻膊束起, 影照在謝藺高鼻梁與涼薄瓣, 鑿刻出清晰的線條, 整個人的骨相清癯。

謝藺像是聽到了紀蘭芷的靜，偏頭看來, 神很和。

“怎麽了？”謝藺一如既往的嗓音清冷，寒涼中帶有不易察覺的。

紀蘭芷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不知為何, 鼻尖忽然有點刺痛酸。

這是夢吧？

覺得頭疼，不敢去細想。

紀蘭芷手按額頭的瞬間, 謝藺已經牽過的手，扶走到竈前。

謝藺對說：“你子重，不必起。想吃什麽，我煮給你就是了。”

紀蘭芷想起，這是很久以前，深夜肚子，謝藺起幫煮夜食的場景。

紀蘭芷錯愕地喊了一句：“二哥？”

沒等說些什麽，攙著紀蘭芷的謝藺忽然松了力道，他的脊骨被風打碎，散一縷細碎的末。

謝藺消失了。

紀蘭芷了驚，瘋了似的，追著那一團風沙，跑出竈房。

風吹到院子裏，又變了另外的畫面。

這一次，紀蘭芷看到一臉肅容的謝藺，他手攥袍，懷裏兜著一把青棗。

謝藺遠遠看到紀蘭芷，無奈地搖搖頭，對道：“錢嬸子家裏的青棗不多，只能給你摘這些。下次不要看著旁人的牆頭饞果子，想吃什麽，枝枝提前與我說，我可以上集市裏給你買。”

不過寥寥一句話，謝藺又化作齏，消失無蹤。

紀蘭芷好像明白了什麽，沒有去追那團塵。

靜靜地等。

很快，塵環繞著，不停轉圈，像是紙錢燒出的焦黑灰燼。

那些塵燼，又一次凝聚，變了無數個謝藺。

紀蘭芷看到越來越多深藏在記憶裏的畫面。

從前，謝藺知道紀蘭芷懷子後，小不合，他特地去布鋪裏挑了質地綿的綢緞，回家比照紀蘭芷的尺寸，坐在燭臺前，一針一線，親手為制兜。

做好了小，謝藺又不好意思讓紀蘭芷試，猶豫很久才和說起肚兜的事。

紀蘭芷翻開包袱，看到一件件新裁的荷花紋、杜鵑攀枝紋的小，忍不住調戲心靈手巧的謝藺。

紀蘭芷眨了眨眼，俏皮地問：“二哥親力親為給我制這些肚兜，總不會懷有什麽私心吧？這些難道是二哥喜歡的紋樣？”

謝藺聽到紀蘭芷不加掩飾的戲謔，錯愕了一陣。

許是從來沒有和子談論過私房話，他有些無措。但郎君還算老，知道此刻應該以不變應萬變，謝藺什麽話都沒說。

只是郎君的指骨輕蜷，心中不似毫無波瀾的樣子。

從前，謝藺不想唐突紀蘭芷，他并沒有每日和同床共枕，他老實本分地睡在一旁的矮榻上。

為了方便照顧孕時的紀蘭芷，謝藺會在床帳上懸掛幾枚銅鈴鐺。

一旦紀蘭芷睡不踏實，或是有靜，鈴鐺就會。

謝藺聽到鈴鐺細小的聲音，能第一時間爬起來照顧小妻子。

有時，紀蘭芷也會心生逗弄之意，故意晃鈴鐺，等二哥迅速起時，單手托腮，故作可憐地撒：“沒有二哥念書，我睡不著。”

謝藺拿沒辦法，只能去箱籠裏取書，坐在一側，一句句念給聽。

紀蘭芷最不耐煩聽書文，但謝藺的聲音舒朗溫潤，念書咬字清晰，韻律婉轉緩慢，聽著會很安心，能夠很快睡著。

從前，謝藺也有藏不住自己心思的時候，他曾在紀蘭芷睡時，還留在床邊不。

郎君泛涼的指腹輕輕過紀蘭芷的頰側，像是想要，又不想驚擾。

謝藺凝視妻子的睡，在紀蘭芷耳旁自言自語。

“枝枝于我，不是時乖運蹇的苦難……我不曾後悔。”

紀蘭芷其實沒有睡，約聽到二哥說的悄悄話。

紀蘭芷在 方面沒怎麽開竅，并不能聽懂謝藺暗藏的意與私心，只覺得，原來平日裏那樣話的男人，背著人的時候，還聒噪的。

從前，紀蘭芷雖然和謝藺沒有親的，但也偶爾會臨時起意逗逗夫君。

紀蘭芷會故意待在屋裏不走，謝藺當著的面，在屏風後換下淋雨的。

紀蘭芷上保證絕對不看，卻會在謝藺悉悉索索的聲響起時，故意回頭，盯著屏風映出的頎長影，細細打量男人健碩的理。

紀蘭芷打趣道：“二哥這一腱子是怎麽練出來的？瞧著有力得很！”

謝藺手上作頓了頓，他緘默不言，不回答紀蘭芷的問題。

紀蘭芷無法從聲音裏，瞧出他的喜怒。

但謝藺換的作漸快，沒一會兒便急匆匆走出屏風。

紀蘭芷擡頭去。

一貫做事一不茍的夫君，竟頭一次沒系腰帶。

可見謝藺一定是聽到了的調侃，被戲弄到手足無措，所以連服都沒有穿齊整就出來了。

紀蘭芷笑得狡黠。

原來，二哥也會害。

從前，家宅裏的櫥不算大。

謝藺的只有常常換洗的兩三，櫃子裏大半部分，都是紀蘭芷的。

謝藺從前沒有往家裏帶東西的習慣，有了紀蘭芷以後，他開始留意街上的鋪子，看到好看的絨花、好吃的甜果、花新鮮的布匹，他都會順手帶東西回家。

幾乎每一次歸家，謝藺手上都提著包袱，他喜歡看到紀蘭芷為了拆禮，早早守著門邊，等他回家。

那時的紀蘭芷還不懂謝藺怎麽這麽買東西，直到記起，在謝藺第一次帶漂亮回家時，下意識誇贊他一句：“二哥出門在外還惦記我，二哥待我真好。”

謝藺不茍言笑，眉眼冰冷。

當時男人的反應淡淡，但其實暗生歡喜，原來他一直把妻子的話記在心裏。

從前，謝藺曾拿過眉筆，猶豫著，詢問紀蘭芷：“需要我為你描眉嗎？”

紀蘭芷不懂二哥怎會心來要幫上妝。

直到後來，偶然間翻自己買來的那些話本，才發現的書文裏有一篇故事章節，說的是：“夫婿描眉最是閨房.趣，這樣的丈夫會被妻子誇贊，稱他為世上最好的郎。”

紀蘭芷想起來了，有一次，看話本看困，沒留神趴在話本上睡著了，是謝藺幫收拾的話本，抱上的床。

或許，謝藺以為，只要按照話本裏的故事發展，好好當一個人意的郎，就能虜獲紀蘭芷的芳心。

從前，紀蘭芷也有任撒的時候。

不僅要謝藺幫徒手核桃、榛子、扁桃仁……

還要謝藺像之前怕沒力氣拿湯勺那樣，親手喂吃粥。

紀蘭芷賴在謝藺的膝上，頭發都沒梳，弱又依地趴伏著。

謝藺久久不。

紀蘭芷躺得很舒適，閉上眼睛。

混淆著花香的涼風自窗臺徐徐吹，天空雲卷雲舒，庭院桂花初綻，金黃如星。

紀蘭芷靠在謝藺的懷裏，嗅著沉郁的松香，有那麽一瞬間，希此刻能是永恒。

紀蘭芷承認，喜歡和謝藺待在一起的安逸日子。

紀蘭芷回想起從前的自己，其實早已經不怕謝藺了。

可是，那時候的小姑娘不夠勇敢。有太多顧慮，不敢放手一搏，所以舍下謝藺，沒有留下來。

如果紀蘭芷留下來了，會發生什麽事？

和謝藺會在那個窄窄小小的院子裏婚嗎？

會陪著謝藺，一起看著謝如琢長大嗎？

是不是又能多出六年和謝藺相的時。

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快失去二哥了……

謝藺也不會因失而複得，而眼眶泛紅。

謝藺也不會因思念亡妻，而輾轉反側。

謝藺也不會因被紀蘭芷拋棄，而郁郁寡歡。

二哥這輩子的苦難，興許就會上許多。

可是，可是。

太遲了啊。

紀蘭芷如夢初醒，睜大杏眸，環顧四周。

在這一瞬間，夢境裏所有關于謝藺的幻影都不見蹤跡。

那一座浸沒于厚厚風雪中的宅子也熄滅了燈火。

四周陷一片昏暗，萬籟俱寂。

天地間，再沒有謝藺的聲音。

“二哥？二哥？！”

“二哥，你在哪裏？你別嚇我！”

“二哥，你出來啊……”

無論紀蘭芷再怎麽跑，怎麽找，都找不到謝藺了。

往後餘生，只剩下紀蘭芷一個人了。

紀蘭芷終于從夢中驚醒。

氣籲籲，膛大幅度起伏，後背汗了一整片。

躺在不斷前行的馬車裏，昏暗的車廂裏，淚眼朦朧的謝如琢坐在一旁。

小郎君看到母親醒來，一下子撲到的懷裏。

謝如琢抓住紀蘭芷的袖，發抖，脊背僵。

他問：“阿娘，爹爹出城後，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家？”

“阿娘，我是不是永遠見不到爹爹了。”

紀蘭芷抱兒子，沒有說話。

紀蘭芷開車簾，外頭是滿地銀霜的山徑，陌生寬闊的道。

不在城中，離炮火連天的衢州越來越遠了。

謝藺為了的安危，吩咐親衛盡早把和謝如琢送走。

他獨自出城，他去找清格勒。

謝藺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了。

紀蘭芷渾栗，鼻尖泛酸。

還是把二哥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