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夜霧濃重, 冬日寒冷,呼出的熱氣都是一團白煙。
凝在樹梢上的霜花被黃澄澄的燈照出一重華,粼粼發, 像是鋪滿天河的星子。
紀蘭芷看著父子 倆閑談的畫面,心髒慢慢變得。
不覺得寒冷了, 手腳還泛起融融的暖意。
紀蘭芷忽然蹲下子, 聲喚謝如琢:“琢哥兒!”
謝如琢的說話聲停止,他一雙漂亮的眼眨了眨, 眼睫撲簌,他小聲問:“紀姨母,怎麽了?”
紀蘭芷輕聲問:“我能不能……抱抱你?”
謝如琢聽到這句話, 小微張, 耳朵泛起駝紅。
他不知道合不合禮數,有點茫然,回頭去仰謝藺。在謝如琢心中,父親博學多識, 通曉萬事,父親說的便是對的。
小郎君沒有不喜歡, 他只是很靦腆、很害。
謝藺看著主親近兒子的紀蘭芷, 他心中積攢多年的憤然、茫然、幽怨, 也輕飄飄的,被風吹散了。
他了兒子的腦袋, 對謝如琢說:“你自己選,你希紀姨母抱你,那就可以;若你不想, 也能拒絕。”
謝如琢趕搖頭,他沒有不想。
但這樣的作, 謝如琢又怕紀蘭芷誤會。
于是,小孩主朝紀蘭芷靠近一步,他的臉頰生熱,腮邊浮起一枚梨渦。他沒有說多餘的話,只是張開伶仃的、細細的手臂,怯怯地停在那裏。
紀蘭芷的鼻尖發酸,走近了,小心翼翼抱住了兒子。
這一刻,記憶重回多年前,紀蘭芷逃往京城的那一天。當時,聽到琢哥兒的哭聲,沒有回頭。可是今日,親自靠近謝如琢,抱了他,彌補當初的憾與虧欠。
謝如琢被紀蘭芷抱在懷裏,他的下抵在姨母的肩頭。紀蘭芷的肩膀沒有謝藺那麽寬廣,卻很,也很香。
不知道為什麽,謝如琢的眼睛也很燙,他蓄滿了眼淚,但是不敢掉下來,他怕了紀姨母的裳。
紀蘭芷環住自己的兒子,手掌順著他的後脊一寸寸挲,小孩原來長這麽高了,雖然看著清瘦,但其實很壯實,起來不是骨瘦如柴的手。
他乖乖巧巧地依偎著紀蘭芷,即便曾經拋棄他,在謝如琢心裏,生母依舊是世上對他第一好的人。
很乖很乖的一個孩子。
謝藺沒有耽誤孩子的教育,他教導有方,把謝如琢養得很好。
紀蘭芷松開謝如琢,再次拉住小孩的手。
很明顯,謝如琢待紀蘭芷更親近了。他本來只將紀蘭芷視為喜歡的、令人尊敬的長輩,但會像父親一樣抱他、哄他,謝如琢便不會像從前那樣擔心自己哪不得,招致紀蘭芷的討厭。
紀姨母分明是喜歡他的。
謝藺長玉立,站在一側。他看著謝如琢和紀蘭芷母子相依,他也很想擁抱妻兒,可是謝藺知道,如今不是時候,他不敢驚擾到紀蘭芷,他怕驚後會再次逃跑。
謝藺的指骨蜷曲,收進袖中,負于後。
“砰砰!”
兩聲巨響,煙花在蒼藍的天穹炸裂。霹靂瑤,流火四濺。
一束束煙花在空中裂為萬千流星,如尾火翅、如琪花梅。銀花火樹,碎星如雨,在夜風的吹拂下,蜿蜒出幾道煙燼,簌簌落地,消失無蹤。
謝如琢被嚇了一跳,忍不住捂住耳朵。
小郎君太與衆不同,他既嫌棄這場熱鬧,又覺得能和父親還有紀姨母一起共煙花盛景,很好很溫馨。
謝如琢的眼眸裏盈滿笑意,紀蘭芷也忍不住笑。
看了一會兒五彩斑斕的煙花,想到從前也和謝藺在鄉下看過一場。
那時候,謝藺同許諾:婚後的每年,他們都能一起看煙火。
只可惜,時過境遷,兜兜轉轉都過去了這麽多年……
從前不覺得什麽,如今想來,又有種說不出的悵然,緣分最為殘忍,也最妙不可言。
紀蘭芷似有所,向謝藺。
郎君也正巧看向。
謝藺對上紀蘭芷春山如笑的眉眼。
有煙花在紀蘭芷的鬢角炸開,將那一枚自耳珠垂下的觀音淚白玉耳珰,暈上一層瑩潤細膩的澤。
謝藺收回目,沉默無言。
他不敢打擾今夜良辰。
謝藺唯恐清醒,發現自己在夢中。
-
乾寧四十九年,新年伊始,出了一樁震驚朝野的重案。
各地衛所的兵將因軍餉短缺,發放不均,發兵。
為了隨時能調撥兵馬,衛所長年招募軍人,導致地方州郡一直存有冗兵的問題。
即便軍們將部分軍士派去屯墾戍邊,自給自足,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難以解決軍隊數量龐大所帶來的軍餉負擔。
每年朝堂中樞為了解決這些兵將的吃喝,都要派下大量軍資輜重,由此又生出了冗費的問題。
而衛所制的募兵法,正是謝藺參照北魏前人的兵制,思索提出的一項改革,為的就是防止地方軍閥割據州郡,能將軍權盡數掌控于天子之手。從前時局,大齊境各地梟雄為爭奪一塊地盤,屢次發生炮火沖突,傷及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此項軍策,雖有不足之,卻是當初的君王能用的,最上等的政策。
只是政法也存有時效,如今出了子,又該謝藺來擔責。
最要的是,五個州郡衛所的都司指揮使、都城的五軍都督府長,聯名上書,狀告當朝閣宰輔謝藺以公謀私,侵吞下派地方的大筆軍費。
謝藺收押待審,而那群蠻不講理的兵奉旨抄查京家宅,他們在謝藺的家宅地底尋到大批藏銀。
謝藺貪污一事,證據確鑿。
兵一事,似乎只是個挑事的引子。
吏們確信謝藺落馬,而乾寧帝無于衷後,又出了新的罪名。
謝藺曾被乾寧帝遣去管制地方榷鹽的政策,從前的齊國地方兵不斷,國庫窮竭,為了添加國家的稅收,閣臣們商量一番,決定管制鹽,由家專賣一部分的茶與酒,因此充盈國庫。
鹽有公家專管,各地鹽商想要代銷、運輸鹽,必須購買公中派發的鹽引許可契書。為了掌控鹽源,君王還不允許民間私自制鹽,時不時派下巡監察地方市場。
謝藺就曾經代天子出行,巡視地方。
然而,有地方吏上諫供狀,他們揭謝藺下州郡巡察時,為了中飽私囊,曾設鹽窯造鹽牟利,甚至私賣鹽引給鹽商,賺取差價。
謝藺平素裝得貧窮簡樸,常穿舊,不過是為了掩蓋貪墨罪行。
皇帝人蒙蔽,聽信讒言,重用佞臣,實在寒了滿朝文武的心。
一句指摘冒出後,無數對謝藺的不滿與貶責,猶如雨後春筍,日出不窮。
所有的罵聲接踵而至,連綿不絕。
謝藺從前所有的榮散盡。
他起高樓時,阿諛奉承之輩趨之若鶩;待他高樓塌,那些過謝藺冷待的世家吏,又轉變了臉,恨不得近前辱罵,當衆唾面。
工部侍郎溫理,連同幾個好的寒門吏,私底下為謝藺奔走,到疏通關系。
對于謝藺罪案查證一事,他們無從置喙,也不敢和勢大的門閥朝臣對著幹,只能給刑部各個吏講一講人。彼此都是三法司六部做事的,臉上不要鬧得太難看。謝大人好歹署同僚,不可辱或是刑,屈打招。
溫理他們能做的事太,忙裏忙外幾日,也至多做到這個地步。
刑部牢獄,謝藺剛完一場審訊。
審他的人,是刑部侍郎趙永明。
興許謝藺不知,但他從前死的那個周康寧是趙永明的外甥,他的外甥無非是做糊塗些,有一些貪心,人卻不算心狠手辣。可謝藺做事狠,一點都不給小兒郎改過自新的機會,直接將他弄死。
謝藺犯在趙永明手裏,又怎可能有個好日子過。
說了不能刑,可趙永明還是以“侮辱刑部吏”的罪名,對謝藺施加鞭刑。
鞭子在脊背上,不過一記重響便撕開皮,牽扯出大片縱橫嶙峋的傷口。
浸沒袍,腥味濃郁,粘稠的流淌一地。
用刑聲慘烈,聽得一旁觀刑的老差役也面不忍。
“謝藺,你認不認罪?謝藺,你禍國殃民,罪該萬死!你竟還有臉否認罪證!”
趙永明想聽到謝藺的求饒或是哭喊,可偏偏,郎君只是眉峰輕擰,沒有半句埋怨。
他的已經流得夠多了,臉蒼白,瓣發青,指骨也在輕輕抖,隨時要因失而倒下。
奈何謝藺至此,倒是趙永明一直唱著獨角戲,惹人發笑。
趙永明被這把骨頭氣得夠嗆,他靠近謝藺,冷聲嘲諷:“謝藺,你是不是很後悔,事做得太絕?不是我一人要你死,是所有豪族門閥要你死。我勸你識相,痛快應下罪名,這樣你還能一些折磨……”
謝藺心知肚明。
若是皇帝想保他,這些罪證本不會呈至前。
皇帝打世家多年,如今到了需要權衡朝政,鞏固君臣關系的時候,自然要用“謝藺的死”開一道豁口,作為禮討好門閥。
也能警告所有依附君王的寒門臣子,以謝藺為戒,看清楚那些“忤逆帝王、親近舊勳”的罪臣,究竟會有什麽萬劫不複的下場。
謝藺是被推出去頂罪之人,他是被推出去收買世家人心的棋子。
謝藺猜測自己終會為皇權傾軋之下的犧牲品,但他沒料到的是,這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還沒來得及安頓好親子。
不過有以觀在旁庇護,謝如琢應當無事。謝藺可以戴罪赴死,也會求君王開恩,不要殃及小兒,禍不及家宅。
乾寧帝曾經抱過謝如琢,他誇贊小孩聰慧,定能平安長大。這也是對于謝藺的許諾,為君謀事的臣子,家人都會到皇恩蔭蔽。謝藺心知,謝如琢不會出事,可他若想保下小兒,再不能忤逆君主了……
謝藺了指骨,有順著指節流下。
一時之間,謝藺想到了紀蘭芷。
他不知,紀蘭芷會慶幸沒有婚,嫁給他這樣的罪臣;還是會存有一憐憫,可憐他如今凄涼境遇。
不過幸好,婚期將近,謝藺還沒來得及同紀蘭芷婚,他因罪獄,婚旨自會解除,如此也不算耽誤。
趙永明還要再落鞭子。
謝藺卻出聲了:“若是在我家宅地下暗室尋到銀錢,可以去查隔壁或者附近的宅子有沒有近年出售的屋舍,從那些屋子開始挖掘地道,能夠通往謝府。若是懷疑我私社鹽窯牟利,也可以去搜查鹽窯場所的租賃契書,比照我的字跡以及指印,便是覺得我尋得力管事代為租賃、私下對接鹽商,總得有人證以及證,或是我取財自用的罪證。若是想我認罪,這些東西,你要逐一安排好,缺一不可……”
說完,謝藺又是一笑,他的笑聲輕微,牽頸上的,目驚心。
“我知,今日我說的這些章程,倒好似提醒了你們,定要理好後續手腳。免得我認罪後,還有機會翻供。我并非無罪,我所犯之罪,是世家門閥的衆怒;我所犯的罪,是人人自醉獨我醒的清正;我所犯之罪,是明知朱門險惡,我卻非要去憐那一無蟬衫麟帶遮蔽的路邊枯骨!”
“趙永明啊,我死得不冤,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已無所求。”
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不會再認罪,但他可以赴死。
他的兒子,不應該有一個背負貪罪名的生父。
他們不能對謝如琢這樣殘忍。
謝藺在這樣重的毆打之下,竟還能言善辯,趙永明心生怯意,怕他再胡說八道下去。
趙永明今日不敢再審,他棄鞭離去,臨走之前,摔下一句:“謝藺,你如今不過垂死掙紮,我顧念同僚之,原本不想傷你。可你實在冥頑不靈!謝藺,你好自為之吧!”
趙永明一走,謝藺被相的老差役解下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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