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夜濃郁, 冬雪消停。

坊市街巷往來的達貴人很多，差役們怕地上積雪太厚，萬一摔了哪個貴人就不好了, 他們連夜掃雪，拿鋤頭撬開踩實了的冰面, 從寅時一直忙碌到卯時, 方才清出場地。

左鄰右舍的孩子皮實，趁著天黑, 往侯府外牆丟炮仗，轟隆一聲響，地老鼠的火星子滿庭院竄, 這是赤.的報複, 氣得紀晏清揎拳捋袖，從荷包裏出一把摔炮，對紀蘭芷說：“二姑姑，我先去教訓教訓那幫小子！咱們待會兒再出門玩！”

紀鹿高興地尖一聲, 抓了一下謝如琢的袖子：“我們也去！哥哥摔炮的時候，如琢擋在呦呦前面, 這樣呦呦的新裳就不會髒了。”

紀鹿前兩天貪玩, 趁著廚娘在夥房燉蘑菇湯的時候, 非要湊上去幫忙往竈膛塞柴禾，結果火一下躥出來, 燎到擺的一圈雪白貂。這是呦呦最喜歡的新子，當場氣得癟大哭。

謝如琢今日和父親一起出門拜年，裳是謝藺幫忙挑選的, 他很珍惜。

謝如琢看到方才紀家兄妹東拉西扯，在他袖緣留下的一圈黑手印, 深深嘆一口氣。

他扯回被紀鹿拉著的袖子，一本正經地說：“不要牽我的新裳，我就陪你們一起出去。”

“好。”紀鹿大方地松手。

三個小孩做出要和那些鄰居皮猴決一死戰的架勢，氣勢洶洶地沖出家府。看孩子的嬤嬤見狀，趕上去追。

一來二去，外院裏的人都散了。

院子空空，大敞開的院門，時不時有夾雪的寒風吹過，掠起紀蘭芷頸上琳瑯瓔珞，發出細小的玎玲聲，清脆好聽。

項圈的流蘇輕響。

紀蘭芷不知為何，腦子裏忽然浮想起之前和謝藺在草原上的會面。

至今日沒有穿單薄夏衫，臂上也沒有挽長長的披帛，不至于縱容細紗去纏謝藺的手骨，詮釋的萬種風。

紀蘭芷站著不，的指尖按在于口的那一封紅包之上，一圈圈挲、打轉。

不知道和謝藺獨時，應該聊些什麽。

牆外影流轉，謝藺材高大，下來的黑影仿佛也有一沉重的力量。

紀蘭芷被他的影子籠罩其中，那一縷淡雅的松香又要渡來，浸沒的口鼻。

下意識後退半步，卻聽到謝藺輕輕喚：“枝枝。”

嗓音清冷，咬字很輕，認真聽謝藺講話，能聽出一種天然的溺與縱容。

謝藺在人前正厲，私下卻會用極其的語調，喚紀蘭芷的小稱。

紀蘭芷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總不能裝聽不見。

于是，還是收回了想要逃離此地的腳，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藺低聲：“那日的事，是我太過沖，對不起你。你若心氣不順，可以罰我。”

不必謝藺挑明，紀蘭芷也知道他在說什麽事……確實記恨謝藺，可是真論起來，也強迫過他幾次，那一團理不清的惡事就當是扯平了吧。

不過，既然謝藺主遞來花枝，紀蘭芷是個趨利而為的人，不會拒絕謝藺的示好。

紀蘭芷角微彎：“二哥何必向我道歉？你不過是娶妻的心願得償，才想與我和睦相。若你沒有求到婚旨，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吧？”

紀蘭芷的杏眸裏明明泛起笑意，可說出的話卻夾槍帶棒，綿裏藏針。

很聰慧，是該著惱。

謝藺薄輕抿，認命地道：“是。”

紀蘭芷釋然一笑，就知道，謝藺只在在獨占一事上恣意妄為。他對外是風霽月、憂國憂民的謝青天，唯獨對的時候，私德有虧。

可是，又有什麽關系呢？婚事對于紀蘭芷而言，也不過是一場易。

過盛氏的恩，世上唯一記掛的人是母親，要償還養恩，而謝藺甘願為所用。

紀蘭芷朝前一步，主靠近謝藺。

仰頭，笑問謝藺：“我可以心甘願嫁給二哥，可是有一事，您婚後務必要替我辦到。”

紀蘭芷給的獎勵太厚，謝藺幾乎沒有拒絕的餘地。

即便知道，這是陷阱，謝藺也甘之如飴。

謝藺：“什麽事？”

紀蘭芷：“我要倚仗二哥的權勢，迫我爹爹，助我母親和離，不論離開侯府之後，清瀾盛家還願不願意接納，我都不會舍下母親。”

謝藺低頭，審視與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小娘子。

紀蘭芷仰著頭，一雙彎彎如月牙的笑眸裏，滿含倔強。固執地和謝藺談條件，小心翼翼和他打道，可所有的算計與私心……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

不知為何，謝藺的心髒被針輕輕紮了一下，泛起細微的刺痛與酸。

他想，紀蘭芷在建康侯府生活的十多年，應該過得一點都不好。

吃過苦，才會那麽執拗地，抓住盛氏給的一點甜。

他好像，誤會諸多……

紀蘭芷深知自己今日的言辭太過尖酸刻薄，若想事，大可先和謝藺婚，再同他小意溫存，吹一吹枕邊風。

可今日太莽撞了，不確定這些話會不會讓謝藺生氣……二哥最不喜歡虛假意，討價還價，同他相時千般算計。

紀蘭芷的骨氣不由自主散了一些。

生出一重怯意，想逃跑。

而謝藺依舊是低垂眼睫，靜靜注視紀蘭芷，那一雙漆黑眸，深若幽潭。

就在紀蘭芷幾乎要放棄，或是換一種委婉說辭的時候。

一只寬大溫熱的手掌，忽然覆上的發頂。

修長的五指攏在紀蘭芷的發髻上，輕輕地了，作別樣、別樣。

紀蘭芷仰起的腦袋被大手按下去。

低下頭，謝藺似水一樣的溫安。

不知為何，紀蘭芷一貫巧舌如簧，今日竟有點笨口拙舌。

不想說話。

夜涼如水，晚風靜謐。

小娘子安安靜靜，任由謝藺像一位值得依靠的兄長，輕地的頭發。

謝藺：“和離後，侯夫人若是不嫌棄謝府的屋舍簡陋，可以請長住家院。”

紀蘭芷聽到這句話，心裏明白謝藺的打算。他不但願意幫忙，還允許紀蘭芷把盛氏接到家裏，長長久久地陪伴。

紀蘭芷的鼻尖忽然有點酸，眼睛也有點熱脹脹的。對謝藺的一點恨意與怨氣，好像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謝藺看杏眼水瀲滟，分明在哭，一時失神。

謝藺探出白皙的長指，抵在紀蘭芷下頜，一點點擡起的臉，溫熱指腹按在眼角，他小心翼翼幫掖去眼淚。

郎君清雋的面容近在咫尺，炙熱的氣息，一蓬蓬翻湧，幾乎融小姑娘的眼簾。

紀蘭芷被迫與謝藺對視，眨了眨漉漉的眼睫，心裏在想，哭得是不是一點都不似水，一點都不楚楚可憐，是不是惹人厭煩……

櫻微啓，正要講話，卻聽謝藺對道。

“枝枝，我知你難。我不會再迫你，所以，不要再哭。”

他許下承諾，他願意退至高臺，再當回紀蘭芷心中那個克己複禮的二哥。

所以，紀蘭芷能不能不要怕他，能不能不要再躲著他。

紀蘭芷怔忪一會兒。

看著謝藺清冷眉眼，聽他輕聲哄勸，忽然噗嗤一聲笑。

謝藺的手，僵在原地，指骨微蜷。

男人不知所措。

紀蘭芷角上翹，第一次對謝藺出真誠的笑臉。

小娘子從謝藺的懷裏退出來，朝男人盈盈行禮，巧笑嫣然。

紀蘭芷說：“二哥，謝謝你。”

沒一會兒，小孩們你追我趕地跑回來了。

除了謝如琢的臉是白淨的，另外兩個紀家小孩，一個臉上全是黑印子，另一個發帶松垮，抿得一不茍的長發蓬松，像是被人拿竹炸過似的。

嬤嬤們搶先孩子一步，和家中主子告狀。

鄭氏行匆匆跑來，一看自家兩個孩子在宰輔謝藺面前失了統，嚇得簡直要尖。

還是紀蘭芷為紀鹿和紀晏清解圍。

攬著兩個孩子，朝謝藺俏皮地眨眨眼：“謝大人宅心仁厚，寬宏大度，必不會怪罪兩個無知小兒的冒犯，對不對？”

明明都是未婚的夫妻了，紀蘭芷還要在人前鬧謝藺，故意生疏地喚他“大人”。

但紀蘭芷之前對謝藺多有防備，已經許久沒有像從前對二哥撒那樣，親昵地和謝藺開玩笑了。

謝藺怔愣片刻。

他似乎覺察到紀蘭芷態度上的和緩改變，冷峻的面容逐漸變得和。

謝藺溫聲道：“小孩頑劣，實屬常事。紀家的哥兒姐兒心未泯，即便嬉戲笑鬧也可親可，我并不著惱，鄭大娘子不必擔憂。”

鄭氏平常在夫人圈子裏游走，為紀明衡拉攏權貴。紀明衡今年擢升戶部倉部主事，也不過是正六品的小。鄭氏為了夫君運亨通，見到個侍郎夫人，都得做小伏低地奉承，對方也司空見慣一般接納旁人的諂討好。

像謝藺這般高，明明居高位，卻半點架子沒有，實在難能可見。

鄭氏拎得清，知道這份面是紀蘭芷為自己掙的，朝著小姑子激地笑了笑。

“我讓呦呦還有清哥兒下去換一裳，把臉。”鄭氏看了一眼謝如琢，言又止，“謝小公子可要換一？早前為清哥兒準備的冬裏還有沒穿過的……”

鄭氏不是一個膽子大的人，不知謝如琢秉，貿貿然開口，也不知會不會討小公子的嫌。

謝如琢沒有回答。

小郎君擡起紅齒白的一張小臉，看了紀蘭芷一眼，像是在征求的同意。

紀蘭芷了一下小孩的臉蛋，悄悄問：“要不要姨母陪你一塊兒去換？”

謝如琢彎起角，臉上浮起一個梨渦，點頭：“好。”

紀蘭芷牽起謝如琢的手，跟在紀晏清後，母子兩人一道兒走進院。

正打算出府觀賞煙花的柳姨娘和紀晚秋，遠遠看見這一幕，不由嘖嘖稱奇。

紀晚秋揪著手帕，幽怨地道：“紀蘭芷倒是厲害，略施手段便籠絡了謝相公的嫡長子，難怪能他的家宅，當首輔的繼室夫人。”

兒心氣不順，柳姨娘自然知道是什麽原因。

也不喜歡和盛氏過于親近的紀蘭芷，但事已至此，恨也無用。

柳姨娘捧著紀晚秋的臉，扶正鬢邊的步搖，安乖：“何必去羨慕！如今孩子小，心不堅，容易被一句好聽話一顆糖果子騙去，待日後長大了，終究不是紀蘭芷肚子裏爬出來的種，又怎可能在膝前盡孝，且看他們母子日後會不會生出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