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管事喜氣洋洋地點頭。

老奴跑進府邸，請謝如琢出門。

謝如琢款款走來。他今日穿了新的冬袍，荔枝白的綢袍，還披了一兔的氅。

小郎君難得穿得厚實，比平常消瘦的小板更添一潤，偏他紅齒白，只消眉心再點一顆朱砂紅痣，都能去當觀音座下的小子了。

紀晏清和紀鹿圍著謝如琢轉，直誇他的新好看。

謝如琢不習慣被人誇贊，只抿了下角，出一點笑意，作為回應。

紀蘭芷今日穿的也是藕白的襖，擺繡著清雅白荷。

紀蘭芷畏寒，除了襖以外，還穿了一件兔比甲，絨絨的滾邊兒攏上白淨的下頜，襯得紀蘭芷玉雪一團，既俏又貌。

趴在馬車的窗上，看了兒子一眼。

他們都穿了白，這麽有默契，怎麽不算是母子連心呢？

紀蘭芷對謝如琢招招手，笑著喊他：“琢哥兒，上車。”

“是，紀姨母。”

沒等謝如琢上前一步，遠雪地忽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以及獵獵作響的袍湧聲。

風聲漸大，一襲槲生綠的氅掠過，沒多時一匹棗馬停在謝如琢面前。

馬上的男人勒馬停下。

他的形頎長，烏發束冠，騎馬分.的長因收力而袍繃，有理複現，充滿力量。

來人不是謝藺，還能是誰？

謝藺那一雙眼一如既往清冷，他看了一眼親子，又瞥向遠打簾的紀蘭芷。

幾乎是瞬間，紀蘭芷和謝藺的視線對上，被他的冰冷眼神嚇到，猛地撂下了車簾。

紀蘭芷心中懊惱，今日運氣真是背，本以為待在謝家門口接親子，一定不會和謝藺面。哪知竟然撞上了剛剛從宮中回家的謝藺，他的工部衙門這麽閑嗎？上說繁忙，看來完全沒事做嘛！

紀蘭芷久居家宅，半點不知今日宮中設宴慶功。傍晚正好宴散，謝藺這才得閑，早早回了家府。

謝藺看出紀蘭芷不想見他。

他無意拆穿紀蘭芷的窘迫，只翻下馬，問一句兒子：“上哪兒去？”

謝如琢看到父親很高興，他朝謝藺恭恭敬敬地行禮。

“兒子要和好友一起外出買些年貨，紀姨母也會一起去。”

紀鹿和紀晏清雖然畏懼謝藺上散出的威，但他們知道禮數，也上前行禮。兩個小孩戰戰兢兢地點頭，小手織在一起啊的。

“對、對對，我們要和如琢一起出門。謝、謝伯父好。”

謝藺朝他們點點頭，目微擡，落到馬車那一面久久 不的簾子上。

紀蘭芷在車裏焦躁不安，知道，為長輩，放任兩個小孩和謝藺涉，太失面。

即便再不願意，也得下車打個照面。

紀蘭芷不不願地下車。

兩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紀鹿和紀晏清的肩膀，強行出一個笑，對謝藺說：“謝相公今日回家倒早。”

謝藺了一下兒子的頭，慢條斯理地道：“今日宮中宴散得早。”

他對解釋回家的原因，紀蘭芷有點無所適從。

紀蘭芷輕咳一聲，說：“既是宴，想必謝相公一定飲酒了？飲酒傷，還請謝相公回府喝一碗醒酒湯，好好休息一會兒。”

劉管事在旁邊聽得熱淚盈眶，瞧瞧，紀二娘子多關心自家郎主的！他早看明白了，謝藺分明是對紀蘭芷有意，才會三番兩次請客登門。

怎料，謝藺聽到這話，他心思纖敏，倒是品出紀蘭芷的“驅趕”之意。紀蘭芷分明是想說，要是喝了很多酒，趕回府睡去，不要耽誤和兒子親近。

紀蘭芷一門心思趕人。

謝藺不聲地扯了一下角。

謝藺：“只是小酌一杯，不至于醉倒。倒是琢哥兒今日出府置辦年貨，小小兒郎便要持家宅，我為父親，心中愧疚，總要搭把手，不好放他一人出行。”

聽到這句話，紀蘭芷瞠目結舌。

聽懂了，謝藺分明是說，小孩子家家一個人出去買東西怎麽可以，非要帶上他這個大人才算知禮數。

二哥……什麽時候這麽不要臉了？

紀蘭芷想起前段時間的事，好吧，他確實一直不要臉。

父親要陪著自己出門？謝如琢心中歡喜，卻又怕紀蘭芷為難，只能擡起一雙惹人憐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姨母。

紀蘭芷心中猶豫。

謝藺又委曲求全地補充一句：“若是侯府馬車擁，謝某可以自行備車。”

說到這個份上，那顯然是非要跟著了。

紀蘭芷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很無奈。

紀晏清好客多了，他覺得讓謝藺單獨坐一輛馬車，好像有點失禮數。小孩遲疑了一會兒，提議：“反正馬車很大，不如讓謝伯父和我們一輛車？”

小孩話音剛落，謝藺便牽起兒子的手，不客氣地道一句：“叨擾了。”

說完，男人跟著幾個興不已的孩子一同上了車。

居然先斬後奏上車了。

紀蘭芷幽怨地看了一眼謝藺的背影，忍氣吞聲，安自己：一切為了兒子！兒子不能缺母，也不能缺父……即便雙親貌合神離，大家也得演一場家庭和睦的戲，哄兒子開心。

紀蘭芷想著心事，上車的時候，腳下打，還是謝藺眼疾手快，朗指骨遞來，悄無聲息地攙了一下的手臂，扶穩紀蘭芷。

孩兒的袖下忽然覆上指骨的溫熱，紀蘭芷無故被燙了一下，呆若木。

好在謝藺很守禮，只是輕輕一下，他便收回手，退回車廂。

郎君裝作正人君子，連眼風都沒掃到紀蘭芷。

看著要多清白有多清白。

紀蘭芷的指尖微，有點煩，有點喪氣，像是打了一場無完的敗仗。但最終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坐到馬車最裏側。

馬車裏并不是只有紀鹿、紀晏清、謝如琢、紀蘭芷，以及謝藺五個人，除了他們還有兩個照看孩子的嬤嬤。因此待會兒逛街，有仆婦牽著，紀蘭芷也不怕孩子被擁的人散。

紀蘭芷原本和小孩子們待在一起最愜意，可以肆無忌憚地倚著墊，吃著點心。

之前，紀蘭芷看到謝如琢想吃又不好意思，來一雙故作矜持的眼，會故意一塊糕，問謝如琢：“紀姨母是不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謝如琢誠實回答：“第二好。”

紀蘭芷眨眨眼：“第一是謝相公？”

謝如琢搖搖頭：“是我阿娘，姨母和父親都排第二。”

聽到小郎君的話，紀蘭芷的心得一塌糊塗。說沒有虧欠也是假，沒有以生母的份養過他一天，但琢哥兒惦念生恩，就是覺得天下第一最最好。

可是今日，謝藺待在這裏。

紀蘭芷不想在謝藺面前表現出對于謝如琢的親厚，怕他又起什麽歪心思。

但看到端坐一旁，跟著自己拘謹的謝如琢，紀蘭芷又覺得小孩子何罪之有。

于是，只能活躍氣氛，悄悄問兒子：“琢哥兒想買什麽年貨？”

謝如琢剛要開口，又記起父親在跟前。

他骨子裏還是有對父親天然的畏懼，擡起眼睛，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謝藺，小聲說：“八寶糕，可以嗎？”

小孩哪裏是回答紀姨母的話，明明在征求父親的同意。

謝如琢待謝藺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更惹得紀蘭芷頻頻挑眉。

謝藺居家時很兇嗎？為何琢哥兒這麽怕爹爹？

紀蘭芷也跟著兒子，看了謝藺一眼。

沉默寡言的郎君忽然被一雙母子的目凝視，他薄輕抿，細細斟酌言辭。

不是謝藺不讓謝如琢吃糕，實在是謝如琢脾胃差，而八寶糕裏摻雜糯米，去年兒子貪食甜糕，噎住腸胃，上吐下瀉一整日才好，隔天年夜飯都吃不了幾口，還要喝很苦的藥。

謝藺嘆氣：“四塊，不能再多。”

謝如琢歡喜得眼睛都亮了。

他又提了幾樣不好克化的甜糕，謝藺想著孩子高興，心裏估用量，允了兒子的請求。

不過，謝藺也看出來，謝如琢分明是知道紀蘭芷在這裏，他不會在外人面前落兒子臉面，這才試探著提要求。

小崽子狐假虎威。

謝藺在買糕之前，又覺得不能讓小孩養這種耍的子，故意給兒子布置了一些課業。做完才能吃糕，別想著年節就荒廢學業。

紀晏清和紀鹿聽到謝藺一本正經地布置作業，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小聲安謝如琢：“你過年還要讀書啊？”

謝如琢倒沒覺得哪裏不好，他朋友，幾乎不怎麽出門。年假的時候，父親也會待在府中，他能抱著書和謝藺待上一整天。

謝如琢回想過去的日子，點了點頭，說：“年年如此。”

“太可憐了……”紀鹿和紀晏清投來同的眼神，他們不約而同拍拍好友的肩膀，維持第一名也不容易啊。

謝如琢到莫名其妙。

如果不看書，年假那麽長時間，他會無聊的。

小孩們像是想要為謝如琢打抱不平，湊到一起，背地裏悄悄說了謝藺幾句嚴肅古板不近人的壞話。

謝如琢本來想為父親辯解一下，但想到父親一不茍的肅穆樣子，好像、好像說的也是事實。

他沒再講話，只接過紀蘭芷遞來的糖塊，塞得腮幫子鼓鼓，一口一口小咬著。

街上到都是采買年貨的人，整條街巷攘攘，馬車行不進去，他們一行人只能下車步行。

紀蘭芷讓嬤嬤們牽住小孩，他們幾人進糖鋪子逛吃食。

謝藺不喜歡那飴糖的甜香，他站在屋外靜候，沒有跟著。

謝藺不喜笑，慣來沒什麽表，一雙眼冷漠，看著不近人，還有種目無下塵的清矜。

他瞧著就是做的人，上威很重，等閑百姓不敢招惹。

只是清癯俊朗的郎君站在門口，還是比較惹眼的。往來的客不知道謝藺份，忍不住擡袖掩笑，對男人眨眨眼，再嬉笑跑進鋪子。

紀蘭芷看到謝藺門神一樣站著不，又看到旁邊圍著一群暗送秋波的客，心裏嘖嘖稱奇，贊嘆一句：“果真是招蜂引蝶！”

沒再理謝藺。

謝藺卻會趁紀蘭芷沒注意，眼風時不時瞟一眼。

小娘子手裏捧著的一包黃皮紙裹著的芝麻糖，東喂喂，西喂喂，糖塊很快就要見底。

謝藺總算知道為何能和謝如琢打好道了，原來枝枝私底下兒不知道管束小孩，帶著小崽子一塊兒胡鬧……

謝藺擡起玉琢的指骨，按了按額角。

糖鋪子裏，紀蘭芷指著魚松、鴨片、火片、百果糕、八寶糕……各要了幾斤，每個小孩都準備了一份，讓仆婦幫忙提著。

謝藺有給謝如琢錢，然而紀蘭芷闊綽，直接對小孩道：“就當我給你們準備的祟錢了，你們那點銀錁子還是自己收著吧。”

紀蘭芷帶小孩們逛了一整天的集市，許是想補償謝如琢，給兒子準備的吃食最多。

紀鹿吃醋，小聲說：“二姑姑更疼如琢！”

紀蘭芷小姑娘乎乎的臉蛋：“你家裏還有娘親、還有祖母、曾祖母給你祟錢，是不是？如琢家裏只有爹爹了。”

這樣一想，紀鹿又覺得愧疚。

爬到哥哥的懷裏，對一旁的謝如琢說：“那你過年也來呦呦家吧，呦呦讓阿娘也給你祟錢！”

紀晏清也道：“對！如琢一塊兒來過年，咱們一起放炮仗多好玩啊。還有甲班的幾個同窗，我和他們說好了，一塊兒去炸魚！”

謝如琢看了謝藺一眼，得到許可後，乖巧點頭。

“嗯，我背完書就來。你們不用給我祟錢，我爹會給。”

幾個孩子的吃食買完，又上燈會各提了一盞小兔花燈。

逛街逛到晚上，各個孩子都力不濟，下一點一點，犯起困。

車夫先把謝家人送回宅邸。

謝藺抱著睡的謝如琢下車。

他單手解開大氅，蓋在兒子的頭上，防止寒風凍到謝如琢的耳朵。

紀蘭芷秉持禮節，下車與謝藺道別。

說了幾句場面話，也沒其他家常話可以說，幹站著太尷尬，作勢想離開。

“二娘子，留步。”

偏偏這時，謝藺忽然喊住。

紀蘭芷不解地回頭，轉時，微，下的兔沾上染了牡丹口脂的紅。

問：“謝相公，還有事？”

謝藺看著小的妻子，朝紀蘭芷走近一步。幾乎是瞬間，男人上悉的松木香味又要渡來，紀蘭芷不討厭清淡松香，只是裹挾雪意，這一味香熏得人有點頭暈目眩。

剛想躲，卻聽到謝藺清冽如雪枝的嗓音，響在耳側。

他說：“再過一個時辰，賜婚的聖旨應該會送往侯府，二娘子此時回府，恰好能趕上接旨。”

聞言，紀蘭芷目瞪口呆：“……………………”

嗯？不過一夜不見，前夫終于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