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州的府衙呆了快三個月了，就想知道那樁人命案有什麼進展。

州的舀泥河邊，有人親眼見著天上掉下來個人，摔在河灘上，生生摔死了。

這件奇案立刻傳遍了整個州，大家都嚇壞了，人又不是鳥，怎麼能從天上摔下來。

府衙里也了章法，查了好些日子也沒個頭緒，直到前幾天才確定了死者的份，不確定倒還好，確定了之后就更頭疼了，因為死者并非州人士，家在離州千里之外的項城，并且死者家屬非常肯定地告訴他們，死者摔死前一天還在家中好端端地跟大家喝酒，一夜時間，在項城的人怎可能死在州的河邊？

這件案子，遠遠超過了他們能理的范圍。

它在府衙里又呆了好幾天，聽到他們說，經過查訪才發現，這些年類似的案子時有發生，全國各地都有，害者都是被摔死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但哪地府都沒能破案擒兇，甚至連點有用的線索都沒發現，最后大家的理方法也一樣，封存卷宗，不了了之。

州的府衙也沒有奇跡發生。

它確定再等下去也沒有結果，卻暗自松了口氣，悄悄離開了府衙。

河灘上，命案現場留下的跡還在，浸在石頭里，已經發黑了。

它去看過害人，跟之前的害者們一樣，在模糊的尸上，它清清楚楚地嗅到了那個家伙的味道。

它一面憤怒于那家伙竟然還在干這樣的事，一面卻又生怕他人查出端倪，對這家伙趕盡殺絕。

寒風吹過，它抬頭天，大吼：“你瘋了嗎？！你到底在干些什麼？！”

世上除了它，再沒有誰能聞到那個家伙的味道，因為它們是孿生兄弟。

所有的孰湖都誕生在崦嵫山的石海中，那真是一片石海，大大小小的石頭麻麻地排列著，每個孰湖母親都會把卵產在石頭下，剛出世的卵只有一丁點大，從石頭下的里滾落進去，然后一天天長大，直到把住自己的石頭頂開，小孰湖們才能破殼而出，如果這個卵不夠強壯，長得不夠好，無法推開住自己的石頭，那麼就意味著它還未出世便被淘汰了。

它覺得，如果沒有這孿生弟弟，自己肯定沒有破殼的機會。

從破殼那刻起，它跟弟弟就差了好多，弟弟的型起碼是它的三倍以上，跟在弟弟邊的自己，橫看豎看都像個可憐的小跟班。隨著時間的流逝，弟弟越長越健碩，雖然跟最強壯的同族們相比還有些差距，但在它眼里，弟弟已經足夠它羨慕了。

年之后，孰湖們就會離開崦嵫山，往那五十的人界而去，那里有無數的人與可以被它們馱在背上，穿山越嶺、上天地，在飛行與奔跑中尋找樂趣與存在的意義。

而它比較麻煩，飛又飛不高，跑又跑不遠，每次都遠遠落在弟弟后面。

它一直覺得它們兄弟倆很好，崦嵫山的孰湖里從沒出過雙生子，時跟同族們打鬧，它總因為弱小而被別人欺負，有一回甚至被它們一屁坐在頭上，又推不開掙不，差點就窒息而死，幸好弟弟趕來，一個人打跑了三個，把它救了出來。

從此，它都不敢離弟弟太遠。

可是，孰湖并非群居妖怪，一旦離開崦嵫山，就代表了各奔東西。

但它們兄弟倆并沒有分開，在來到人界的頭一百年里，它漸漸習慣了馱著那些將死之人的魂魄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而它能馱得的，也只有這個。弟弟不一樣，它曾經從洪水里馱起兩個人，送到安全之地后，又返回去馱起更多的人，而它能做的，只能是從水里撈起一兩件裳，或者給他們弄回幾個野果子。

一百多年過去，它還是沒有任何長進，只有魂魄，是它馱得最得心應手的。

弟弟說要離開的那天，天氣特別熱，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它有點傻地站在里，問：“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弟弟想了想，說：“你就這樣過下去吧。”

它覺得自己肯定是被嫌棄了：“我一直在努力，我……”

“我要走了。”弟弟打斷它，又看了它一眼，“別跟來。”

“我……”

它只吐出一個字，便沒辦法再說下去了，因為弟弟已經毫不留地離開了，矯健的影很快消失在熾熱的天空里。

它其實很怕熱的，但那天它覺得不熱，心里好像灌了風，涼嗖嗖的。

回來的路上，它反復跟自己說不要難過不要牽掛，畢竟它們兄弟倆都長大了，弟弟那樣的孰湖，確實不應該總跟自己這樣的哥哥在一起，它應該像其他很厲害的同族那樣，做一個可以負千斤但仍可自由來去的妖怪孰湖。

幾百年很慢，又很快地過去。它數不清自己馱過多魂魄，其實也是很忙碌的，畢竟走向生命盡頭的人那麼多，而他們每個人的心目中，又藏著那麼多的回憶與牽掛。偶爾閑下來時，它會蹲在某間宅子的屋頂上，看著月亮發呆，順便想想那個家伙現在在哪里，在做什麼。

幾百年了，這些摔死的人，是它得到的，與那個家伙有關的唯一線索。

可是，不該是這樣啊。

它開始尋找那個家伙，又是幾十年，其間與那個家伙有關的命案，沒有停止過。

終于，在它鍥而不舍的尋找下，一年前，分散幾百年的兩兄弟終于見面了。

那是在房州西邊的無名河邊，也是夏天，火燒似的云倒映在河水上，天地都紅紅的一片。

“比以前強些了，至能循著我的味道找來。”弟弟站在河邊，形比從前高大太多，每塊都在夕里閃著，眼神犀利得像一把從冰里拔出來的刀。

反觀它自己，差不多還是老樣子，小小瘦瘦的一只。

“你殺人啦？”它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口。

“嗯。”弟弟倒是承認得很痛快。

它愣住：“為……為啥呀？”

“增加我背負過的重量。”弟弟坦然道，“孰湖的力量，與背負過的重量正比，這個你是知道的。”

“這個我知道啊。”它急忙道，“所以這些年我很盡可能多的去背那些魂魄，其實我還是變強了的，起碼比從前壯實了一些。”

“一個活人的重量，遠不及一條人命來得重。”弟弟淡淡道，“上的人命越多，我的力量就會越大。”

它急了：“你要那麼大的力量干什麼？你已經很厲害了！”

河水急躁地流過，“嘩啦啦”地響，在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弟弟轉過去，看著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影，說：“就快到五百年了。”

它怔住。

“如果我不想你找來，你以為你能找到我嗎？”弟弟回頭看看它，“這些年，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知道。所以，我更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你……”它結著，不知道要說什麼，難道這些年，這家伙從沒有真正離開自己？！

弟弟看向遠方：“它們差不多要來了。”

它沉默。

那天之后，它們又像從前那樣形影不離了，弟弟比從前更沉默，也更警惕，一場雨一陣風，都會讓其如臨大敵。

其實它更想聽到的，是這家伙好好跟它講講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那些被馱過的人與有沒有什麼趣事，什麼都好，只是不要跟殺人有關。

可這家伙什麼都不說，兄弟倆要麼從天上飛過，要麼從街市里穿過，弟弟跟它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跟我。”

“咱們到底去哪兒，要這樣走到什麼時候？”它忍不住問，“我還要做事呢，多人在等著我。”

“走到你可以留下來時。”弟弟冷冷道。

行至欽州時，它們終于遇到了此生最兇猛的襲擊。

來者是它們的同族，七只強悍的孰湖，要取它的命。

屬于它的結局，終究還是來了。

這麼多年，它總是刻意去忽略一件事，關于孰湖一族最的“規矩”。

崦嵫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塊自地里長出來的如鏡的赤石碑，它不但是孰湖一族拜的神，也是一份每五百年出現一次的排名，每一批在崦嵫山出生的孰湖，自出生之日起，五百年之所背負過的重量的總和，會清楚地記錄在里頭，按照孰湖一族的“規矩”，排名最后的一位，必須被“清除”，汰弱留強是保證優良統的最好方法。

其實，它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出現在排名的最后。

可它沒覺得害怕，甚至覺得能有五百年時間已經很多了，足夠它去看看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人類又是怎樣彩有趣的存在。

不過它也沒有頹喪等死的心，雖然馱不了重，但即便是輕飄飄的魂魄，它也一個又一個地馱起來，積總能多，總比啥都不做好。它甚至還找過桃都的桃夭大人，這弱小的子可能是一種病，要是肯出手相助，說不定可以恢復正常，到時候，它或許能僥幸活下來？

但，若一切皆不能如愿，五百年就五百年吧，夠了。

可是，當它看到弟弟豁出命與那七個同族搏斗時，它恍然大悟的愧疚突然多過了。

你要那麼大的力量干什麼——對弟弟的斥責，言猶在耳。

答案已經擺在眼前，建立在人命之上的力量，竟只是為了替它這虛弱無用的哥哥抵擋一個五百年的判決。

一場廝殺，兩敗俱傷。

它被保護得很好，敵人未傷到它分毫。

渾是的弟弟囑它快跑，往人最多的地方去，最好是京城，若自己能險，定到京城與它相見。

它不放心離開，但又不敢留下拖這家伙的后，只得悶頭往北逃去。

心里很，其實真的沒關系，努力了五百年也還是名單上最后一位，可見自己是真的很差勁，這樣一個哥哥，本不值得后那場橫飛的搏斗。

“呼呼”的風聲里，它不敢回頭，拼命地跑。

它知道弟弟讓它往京城去的目的，無非是那里人多，它藏其中，妖氣不易暴，畢竟那些取它命的同類只能靠氣味來追蹤它的下落。

可是，以一敵七……它們兄弟倆真的還有機會重逢于京城麼？

它終是到了京城，照弟弟的囑咐，只在人最多的地方晃，夜里睡覺都不敢選清靜之地，商鋪酒肆煙花地，哪里人多在哪里。

惶惶不安中，一月時間過去，就在十天前，它正睡在酒肆后院的柴房里，迷迷糊糊中，看見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它猛一起，才發現并不是夢。

“沒事吧？”弟弟問它。

“沒。”它搖頭，目落在對方上隨可見的傷口上。

“七者已除其五。”弟弟若無其事道，“可惜我力不支，不能一網打盡，只得先逃走保住命。”

對方說的越輕松，它心里越扎得慌，想安又覺得什麼話都蒼白，想抱住對方嚎啕大哭一場又覺得無用且丟臉，左思右想，它哭喪著臉憋出一句：“我們還是去看大夫吧……你上得多疼啊！”

“不用。”弟弟看著它，口氣一如既往的冷淡，“幸而傷口在我上，若在你上，只怕你是喊疼都把自己累死了。”

說罷，弟弟看了看外頭的夜，徑直往門外走去：“跟我來。”

它慌張地跟上去，剛一到外頭便被弟弟叼住脖子，甩到背上。

“這是干啥？”它趴在弟弟的背脊上，不敢，生怕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

弟弟騰空而起：“你飛得太慢，我看著著急。”

它在“嗖嗖”的夜風里哆嗦著：“咱們要去哪里？”

弟弟不作聲，只朝著北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