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蟲蟲,是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辰州相遇的。
四年前的初春,大約是他最倒霉的一段時間。剛到辰州不久,他僅有的盤纏便被賊人走,偏又在這時染上了風寒。半死不活地暈倒在街頭時,他被一個出來化緣的老和尚救了,對方還將他帶回廟里休養。
他念和尚的救命之恩,病好之后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主留在廟里做些挑水洗的活兒,有時也幫忙抄寫經書。且這座廟算是當地大廟,有上百僧眾不說,還有一座據說由皇帝親筆題字的藏經閣,九層高塔里收滿了佛經與各朝各代的名著典籍。
他喜歡游歷,同樣喜歡讀書。這藏經閣于他而言,簡直是一座難得的寶藏。在征得住持的同意之后,他在做完自己的工作之余,可以留在藏經閣中飽覽群書。
怕是再沒有比這里更好的讀書環境了,青燈古佛,無無求。
小半年時間里,他大約讀完了第一層的一半藏書,且他是真心書之人,連翻書時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壞弄皺哪怕一頁,讀完之后必要用袖口在封面上撣一撣,方才端正仔細地放回原位。
但百也有一疏,尤其是遇到運氣又恰恰不太好的一段時日。
那晚,他點著油燈在藏經閣一層的角落里讀書,確實是本好書,讀得他如癡如醉,直到凌晨才翻過最后一頁,讀完之后他還忍不住掩卷沉思。突然松懈下來的腦子偏在這時走了神,他竟稀里糊涂地睡了過去。也怪他倒霉,一只小老鼠竄出來,翻了油燈。
很快,火苗在書架底下蔓延開來,一本書接著一本書燃起來。
他睡得極沉,竟無毫察覺。
“快起來快起來!著火了!”一個尖尖細細的子聲音在他耳朵里炸開來。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猛睜開了眼,旋即嚇出一冷汗,趕下外撲打火苗。
幸好醒得及時,只是四五本書燒起來,三兩下撲滅,未釀大禍。
他著冷汗著氣,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
突然,他心下一驚,這個時候的藏經閣里,除了他絕不會有別人……那剛剛,是誰喊醒了他?那聲音如此真,斷不是做夢。
“是誰?誰醒了我?”他有些慌張,四下看去并無人影。
“以后還是不要看書看到夜深吧。不然藏經閣被燒掉的話,你就是千古罪人。”一團微小的白,從書架高緩緩落下來,停在離他一尺之遙的地方。
他捂住,子往后一仰,卻不料腦袋重重地撞在書架上,疼得他“哎呀”一聲喊出來。
半空中傳來“嗤嗤”的笑聲:“果然是個不聰明的人,難怪差點把這里給燒了。”
他捂住后腦勺,又驚又疑地問:“你你……你是何?怎的會說人話?”
白不以為然道:“我也是在這兒看書的。”
他咽了咽口水,結著問:“你……你是鬼還是妖?”
“反正不是會把這里燒掉的笨蛋。”白停在他旁邊的一本書上,漸漸收了芒,細看之下,卻是一只如蠅大小的蟲子,扁得像一片樹葉,四只腳。
居然只是一只小蟲子……他竟松了口氣,但馬上又提起心來,世上哪種蟲子能說人話?!這分明還是妖怪啊!
“你……”他指著它,“果真是妖?”
“是啊。”蟲子坦白道,“你姓許是吧?我聽到和尚們喊你許施主。”
“是……我許承懷。”他口而出,旋即又有些后悔,聽說有些妖怪若知道了人類的姓名,便能用妖做出各種傷害對方的事。
“許承懷……”蟲子反復念了幾遍,“好的名字,跟你這個人一樣平平無奇。”
“你究竟是什麼?”他依然忐忑不安。
“妖怪,百知。”蟲子回答。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百知?你的名字是百知?”
“以你的才智與見識,應該是沒有聽說過的。”蟲子不客氣道。
“我確實沒有聽過你的大名。”他竭力平靜下來,“我第一次看見活的妖怪。”
“說的好像你見過死的妖怪?”
“只是一種比喻。”
“這也不是比喻呀,我第一次看見像蒼蠅一樣的妖怪,這個算比喻。”
“我只是表達我的驚訝。”
“這并不是表達驚訝最好的方式。”
“等等,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東西?”
人類對妖怪的恐懼,居然化解在一場奇怪的爭論里。
他對所有人保守了,關于藏經閣里住著一只妖怪的事。
蟲子比他還看書,它說自己在藏經閣里住了兩年,已經看到了第八層。
之后的無數個夜里,藏經閣里不再一片死寂。許承懷發現,自己知道的典故蟲子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蟲子也知道。漸漸地,跟蟲子一起談古論今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它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許承懷自卑之余,對其相當佩服,后來竟有些相見恨晚之意。
有一天,他頗憾地說:“可惜你是一只蟲子,若你是個人類,我定要請你喝酒吃飯,才不枉相識一場。”
蟲子問:“酒好喝?”
“你沒喝過?”
“我一般喝水。”
“……應該比水好喝。”
“那我又當回人類吧。”
“什麼?”
“看書,別說話。”
第二天,蟲子不見了。
一連七天,都沒有在藏經閣再遇見它。
他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惹惱了它,所以它不告而別,畢竟是妖怪,脾氣應該是古怪的。
但心里還是失落,沒有它在一旁提點討論,獨自看書好像失了許多趣味。
可是第八天夜里,蟲子回來了,以一個清秀小姑娘的模樣。
他比第一次遇見它時還驚訝,那麼小一只蟲子,怎的說變人就變人了?
問蟲子怎麼辦到的,它說告訴你你也不能理解,不如把時間用來喝酒。
他這才想起之前說過的話……不過是隨意的一句,蟲子卻放在了心上,還如此大手筆地把自己弄了人類的模樣才回來“赴約”。
寺廟里自然是沒有酒的,他領著它,不對,現在該稱呼為“”了,趁夜出了廟門,往街頭一尚未閉門的小酒鋪而去。
他沒有多銀子,酒鋪里也沒什麼好酒,但顯然對酒這個東西很興趣,竟然當水一樣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自然是醉了。
夜深人靜時,他背著走在一地的月里,聽趴在自己肩頭背誦各種詩詞歌賦,也是奇才了,醉這樣還能一字不差。
背了一路的詩,最后在他耳畔夢囈般道:“高興……好多年啦,沒有人跟我喝酒,也沒有人在我邊……”
他笑笑,說:“只知看書,邊真要有人,你怕是還嫌吵哪。”
枕著他的肩膀“呼呼”睡了過去。
他想,自己這一生也算彩了。雖沒多錢,但也走了不地方。雖然有些不走運,但居然有機會背著一只妖怪走在小城的夜里。他甚至覺得,在讀書這件事上,他跟是可以為知己的。
這一晚,他沒有急著回廟里,怕萬一醒過來耍酒瘋驚了和尚,于是背著到了河邊的涼亭里,了自己的外給披上,雖然也不知妖怪怕不怕冷。然后讓舒服地靠在自己懷里,一覺睡到天明。
他不知幾時也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正枕在自己的上,明明醒了卻也不起來,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
他愣了愣,了眼睛,問:“醒了?”
答:“都睜開眼了,自然是醒了。”
唉,還是不能理解那些藏在話語之下的東西,總是那麼認真。
“那你還不起來?”他又問,“一會兒有人來了,看見咱們這樣子,怕是要說閑話的。”
“我在看你的臉。”直白道,“書中描寫男子好樣貌的詞句,好像確實都能用在你的臉上。”
他一怔,慌忙把臉扭開,順手把扶起來:“你也不是頭一天認識我,無端端說這樣的話讓我如何回應?”
“我并沒有問你什麼,你為何要回應?”眨了眨眼睛,“藏經閣里線太暗,之前沒有看得太仔細。”
“好了好了,該回去了。”他起,卻不由自主地歪倒下去,幸好被一把扶住。
“怎麼了?”
“腳麻……”
“啊,那必然是我的。”
“嗯,必然。”
“可你之前為何不將我推開?我并未要求你做我的枕頭,我在地上也能睡。”
“地上又冷又,磕了頭是會痛的。”
“你喜歡我?”
他一陣猛咳:“你你……怎的說這種話?!”
“我瞧見許多書上描寫的男之大抵如此,喜歡誰就不想對方挨凍,更不愿其傷生病。”一本正經道。
他哭笑不得:“這些事……不能全部照搬書上說的來驗證啊。”
“書上說的總不會錯。”
“好好好,不如我們先回去再說?”
每次的爭論都是以他的投降告終。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無數個浮著幽幽沉香氣味的夜里,他與挑燈夜讀,有說笑,但更多的是爭論。
跟相越久,越發覺是一只極其認真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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