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到啦。”撐船的艄公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著眼前的流水與遠山發愣的苗管家,在小船靠岸時的顛簸里回過神來。
“多謝船家。”他付了錢,向對方拱手相謝后,方才拎上包袱下了船。
總有十來年了吧,連水鄉還是老樣子,一到秋日,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香氣,連河水都被染出了甜味似的,縱然已是深秋,那些屬于青山秀水的味道還是悠悠然然地飄散著。
苗管家深深吸了口氣,踏上那條走過無數次的石板路,往那片在山鄉深的宅子走去。
挎在肩上的包袱沉甸甸的,里頭裝得最多的,是用各種果子制的餞。他來時,在京城里最出名的食鋪里買了好多包,生怕要送的人不夠吃,心心念念要把鋪子里最好吃的餞都買下來似的。老板早已悉他了,因為這些年來,苗管家每年都在差不多的時候去店里,后來知道他是司府大管家之后,老板曾表示可以直接送貨上門,不勞苗管家親自來一趟,但他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說還是自己親自來挑選比較好。每一次他都挑得特別認真,不夠甜的,果不夠飽滿的,都不要。老板嘆不知是誰這麼好口福,能讓苗管家如此費心,每次苗管家都只是笑笑,說一個老朋友吃餞。
雖然往這條石板路上來回了多年,但每次踏上去,心頭依然會像是第一次去見公婆的小媳婦,又或是在外拼搏數年仍舊孑然一的游子,免不了生出一好笑又悵然的小張。
可他是司府的大管家啊,不是扭的小媳婦,更不是一事無的浪子,但這種張,每一年走上這條石板路時,都無法避免地涌出來。
這條路的末尾,是連水鄉里最著名的一家人,男主人姓陸,名澄,做的是教書育人的行當。陸家書院不但是連水鄉里的榮耀之地,名聲遠播,其他州縣的百姓不遠千百里也要將孩子送來這里,原因是陸家書院開院二十年來,書院學子中中鄉試者無數,更出進士數名,自此仕途亨通,青云直上,故而眾家父母無不以送子此書院為榮。而陸澄本人更為了連水鄉里極尊重的人,盡管只得四十來歲的年紀,但上至賈下至鄉民,無不尊他一聲“陸夫子”。
他跟陸澄是同鄉,時一起玩泥捉泥鰍的好友。有一回他淘氣,落進了村前的河里,是陸澄不顧地把他救上來,兩個人一起挨打罰跪,最后是曉鏡拿了饅頭給他們。曉鏡是他們的跟屁蟲,也是他們共同的小妹妹,村子里也有不孩子,但只有他們三個最好。如果當年的皇帝沒有把江山割讓給外族,如果天下沒有戰火連綿,他們的人生軌跡應該同時下的普通人一樣,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陸澄的書念得最好,沒準將來能做狀元,他跟斯斯文文的陸澄正好相反,念書沒有哪次不念到打瞌睡,唯有幫他做生意的爹娘算賬時算得又快又準,平日里還喜歡舞刀弄槍,只要聽到附近有誰拳腳了得,就要厚著臉皮去拜師。兩人唯一相同的一點,是他們都喜歡曉鏡。
曉鏡長得漂亮,說話細聲細氣,他們最喜歡一邊拿手絹給他們掉臉上的汗,一邊嗔怪著說他們不是人是猴子。每次因為淘氣挨打挨時,總是滴滴地說活該,然后扭就走,再趁著大人不在時,送水送飯。每次只要聽到說話,甚至只要聽到走來時的腳步聲,聞到發間約的香氣,挨打的地方都立刻不疼了似的。
雖然那會兒年紀小,尚不知何為男之,但他們都覺得,如果長大了娶媳婦,那肯定就是曉鏡了。幾家大人也看在眼里,只想著等他們再長大些,就把親事定了吧,不是他,就是陸澄。
但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國了,家也散了,世兒,流離失所。
一場戰火,曉鏡被契丹人擄走,而他沒了爹娘沒了家,隨一位親戚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陸澄也跟著父母去別逃難,原本平靜安好的生活一去不回。
那幾年,他的日子特別難,所謂親戚,不過是打著收留的幌子,將他帶到異地作為工賣掉罷了。猶記得在那暗無天日的礦里,他跟大人們干一樣的重活,累到吐也沒有休息的可能,死了,病死了,就抬出去隨便埋掉。他逃跑過無數次,都被抓回來打了個半死。最后一次逃跑,工頭下了命令,要活活砍掉他兩只腳給所有人做個“榜樣”,于是他被綁起來送到了高舉的大刀下。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擋下了那把刀,反手就取了工頭的命。
非法開采的私礦被搗毀,另一撥不知是哪里來的江湖人士,把縱苦工草菅人命的家伙殺得落花流水。
那年他還不到十歲。
保住他雙腳的人收留了他。那個男人說,好小子,刀都架上了,你連哼都不哼一聲,小小年紀就是個狠角啊哈哈。
狠角?若真是狠角,又怎會為他人案上的魚。
但不管怎麼說,他終于離了人生中最暗黑困苦的日子,跟著男人回了他的家。
收留他的男人,姓司。
至此,他再未離開過司家,從掙扎求生的苦孩子到司府大管家,他接這樣的人生。
記得是在司家兩位小爺出生后的第一年,他為公事去了一趟新洲,不曾想在一間青樓外見到了被客人糾纏的曉鏡。時隔多年,面容已改,但兩人卻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彼此,一個驚喜,一個愧,他趕走那個無賴,已改名小艷紅的曉鏡滿臉通紅,笨拙地掩飾著說他認錯人了。
怎麼會認錯,他賬本上的萬千條數目,各種武功籍上眼花繚的招數,他尚且不會認錯分毫,一個在他一生中最好的時里占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的姑娘,又怎麼會認錯。
那天,他把上所有的錢都給了老鴇,“包”了小艷紅一晚。
燈火跳躍,燭淚無聲,濃妝艷抹的,在他眼里卻還是當年那個憨可的曉鏡妹妹。
說當年被契丹人擄走之后,趁夜逃了。可那時還那麼小,又不知在何方,走投無路之際,被一個以為好心的大娘救了,還把帶回家中好吃好住。不久之后,就被送到了這里。知道這里是不好的地方,但無能為力,跑過,反抗過,但每次換來的都是各種狠毒的懲罰。想過自盡,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在這煙花地里屈辱地活下來。
那天拉著他的袖,像小時候一樣,慢慢把這十來年的遭遇講給他聽,的聲音還是細細,仿佛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磨難。可是說的每個字,他聽起來都像扎到自己上的刀,特別疼。
那天清晨,笑著說,若當年一切如常,應該當他苗家的媳婦。
他皺眉,說,我替你贖。
說到做到。
數月后,他帶著曉鏡來到連水鄉,說以后就住在這里吧。
很喜歡,說此地景如畫,恬淡安寧。
他說不止,還有故在此。
陸家書院前,陸澄看著曉鏡,呆立片刻,旋即泣不聲。
他對曉鏡道,當年一別,各奔東西,我一直尋找你們的下落,總算天有眼,前年被我尋到了陸澄,今年被我遇到了你。
那個深秋的夜晚,他們三個在陸澄家的院子里燒煮酒,只說開心事。彼此缺失的那十年,如杯中烈酒,一口咽下去,再不提起。
他在連水鄉住了一個月,和陸澄一道幫曉鏡收拾新居,采買品,只是在曉鏡掏出手帕給他汗時,他躲開了。
尚未娶親的陸澄對曉鏡依然備至,偶爾還會像小時候那樣想出各種法子逗開心。可是在笑出來的同時,卻又總忍不住向沉默的他投來悵然若失的一瞥。
他當然知道心里在想什麼,可是不行,他不能對的余生有任何承諾,因為他是司家的人。跟著他,就意味著要隨時面對來自江湖中各種各樣的麻煩與危險,他甚至都不能確定自己能活到哪個時候,又如何給安穩。要陪在邊的人,絕對不該是他。
陸澄還是很喜歡的,他看得出來。
留在一個教書先生邊,比留在一個刀頭的江湖人邊好多了。
離開連水鄉時,他同陸澄與曉鏡約好,以后每年這個時候,他都來連水鄉探。
上船前,曉鏡住了他。
他回頭,其實有點害怕,如果不明白自己的用心,突然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要怎麼辦。
而只是笑著說:“以后來時,給我帶餞吃。”
他松了一口氣,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把你帶回應有的安寧,做一個每年都給你帶餞的老朋友,然后遠遠地看你幸福著。
臨別之際,他又返回去拍了拍陸澄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聲道:“我們最疼的妹妹,以后你好好待。”
陸澄微愕,旋即用力點了點頭。
他上了船,水聲淙淙,岸邊送別的人越來越遠。
幾年后,曉鏡與陸澄親。
他也沒有食言,縱然是在司家遭逢變故的那些年月,他依然在每年的秋天去連水鄉,每次都帶著滿滿一大包的餞。
他從不告訴他們自己在干什麼住在哪里,只說在一個大戶人家當管家,忙的。
他們不是江湖人,何必知曉江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