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東宮。

紫檀木雲龍紋寶座之上,太子一矜貴黑縷金廣袖錦，周氣息看著比這外面的夜還要深沉幾分。

潑墨般的黑發只簡單用一只玉簪定住，眼尾上揚的眸銳利,冷白俊的面容之下,神難辨。

地上的錦衛死死伏跪在地上,額頭沁出了冷汗。

謝玨骨節分明的長指在桌面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

聲音并不大。

卻讓在場的人心都了。

小祥子將泡好的茶恭敬地呈上,謝玨接過來，低頭輕啜一口才慢聲道，“你說雲澤出了巫蠱之禍？”

跪在地上的錦衛立刻回道,“啓稟殿下，前去雲澤的同僚傳回消息,說澤州地界接二連三有人死亡,都道是天降示警,百姓人心惶惶。”

雲澤，本是邊境之地，又許多古老家族林立，巫蠱之層出不窮,瘴氣又多，便多了幾分神。

城中百姓接二連三離奇死亡，上卻詭異的無任何傷痕，也非病故。經過錦衛多方查探,是背後有人下了蠱。

多人死亡,再加上城中有人借著巫‘請示上天’，便得到了一個天象有異的警示。

是以雲澤便出了一小的勢力。

不足為懼。

但這雲澤,到底太多了。

謝玨眼神深了深,放下茶杯，“從第一人死亡到現在,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們卻在這幾日才察覺有異？”

雲淡風輕地落下幾個字，“一群廢。”

飛鷹連忙道，“殿下恕罪！”

派去雲澤的錦衛本就是為了監督雲澤異象，卻到現在才察覺到，為時已晚，才生出了。

實屬辦事不力，或者其中出了什麽貓膩。否則依照錦衛的本事，怎麽也不可能察覺到這麽晚。

謝玨下一瞬便道：“都殺了。”

都殺了，是指那勢力以及辦事不力的錦衛。

實在殘酷。

飛鷹似想求，可一擡頭，看見太子殿下的眼神，立即冷汗涔涔。

他真是蠢了。

派去雲澤的錦衛裏恐怕出了岔子，自然不能留了。

而且在太子殿下這裏，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

他怎麽敢生出想求的想法的。

錦衛歷經千般磨煉，早就不懼生死，可面對殿下的一個眼神，依然畏懼不已。

謝玨一揮手，一衆錦衛立馬退下。

……

夜漸漸深了，烏泱泱的暗鋪天蓋地籠罩下來，沉默又寂靜。

在這片深夜裏，忽然又下了起了雨，一開始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接著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樹葉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將弱的枝葉淩.得搖搖墜。

一輛馬車在路上疾行，馬蹄將地上的雨水都濺了出來，落下一地的泥點。

過了戌時，宮門早已經關閉。可是當馬車裏的人出示了什麽，兩邊的侍衛忙不疊地放行，原本閉的宮門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刺耳的吱呀一聲，又重新打開。

接著馬車快速駛。

雨，越來越大了。

雨珠順著屋檐不斷落下來，將地面打。夾雜著狂暴的風，順著門窗吹進來，吹得殿的燭火飄搖晃。

宮人忙不疊作小心地將窗戶關好。

晃的燭才漸漸穩定下來。

殿宮人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與室的寂靜相比，外面狂風驟雨，夜無邊。忽然夜空中閃現一道響亮的驚雷，將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一瞬。

雨中走來一個人，拉下披風的帽子，出一張如花一般姝豔瑩潤的臉。

守在門口的安公公見到來人，眼睛都瞪大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刻連忙進去稟報。

“殿下，姑姑來了。”

這麽晚了，姑姑竟然會來東宮。

自從姑姑回到蕭家後，先是因為蕭家小姐的份，因為蕭家的名聲，後是因為和殿下鬧了矛盾，再沒有主來過東宮了。所以這麽晚前來，這是安忠萬萬沒想到的。

同時這也讓安忠疑，姑姑這麽晚前來，是有何事呢？

謝玨握著筆的手一頓，落下一個墨點。

片刻後只垂著眼道，“來得倒是快。什麽時候，對孤也能這樣上心？”

“讓進來。”

安公公立馬出去請人。

殿下今日因為雲澤之事大開殺戒，誰都不得見。

這個時候能進來的，恐怕也只有姑姑了。

雲泠的披風在來的時候沾了雨水打了一些，一進殿便把披風解開，給了一旁的宮人。

出了裏面漂亮的水百蝶縷金雲緞，更顯得楚腰裊裊，容人。

宮人收好披風輕手輕腳退下，安公公見狀，很有眼地也退下，將門關上。

殿只留他們兩人。

雲泠站在離他幾步之外，看著他沒說話。

殿浮香如煙，有些安靜。

謝玨在奏折上落下最後一筆，將筆擱置，英的眉頭淺淺了，淡聲道，“雨夜前來，來找孤有事。”

肯定的語氣。

雲泠澄淨如水的杏眸直直著他，的紅張了張，開口只有一個字，“是。”

“為了謝錦嘉？”

雲泠再次點頭，“是。”

抿著，想了想便直接說了出來，“錦嘉與我哥哥和離之後便上了觀雲寺，已經得知了愉妃犯下的罪孽，只願今後在寺裏修行，替愉妃贖罪，為昭慧皇後娘娘祈福。”

“卻有一事放不下，請我幫忙。”

雲泠道，“本就早産虧了子，還沒大好又得知生母罪行，與我哥哥和離……經歷種種打擊已經可憐消瘦得不人形，我實在是不忍心。”

所以還是來東宮了。

謝玨從椅子上站起，擡走下臺階，一步一步來到雲泠面前站定，薄扯了扯，“謝錦嘉也不算太笨。普天之下敢跟孤開這個口的，也只有你一人。”

“所以你為了，冒著雨連夜前來？”謝玨心中有數前來為何。

便也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怒。

曾經也是為了這個謝錦嘉，幾次三番違抗他的命令。落水一事即便是為了出宮的謀劃，但也不能抹除對謝錦嘉的維護之心。

現在還是為了這個謝錦嘉，竟深夜來東宮。

來求他。

即便知道他很可能會因此而不快。

在心中，大概很多人都比他要重要得多。

謝玨沉下眼，修長的手指擡起，去臉頰上沾上的雨水，“想要什麽？”

雲泠眼睫了，腦海裏想起從謝錦嘉口中聽到的消息。

原來一杯毒酒并不能消解太子的恨意。愉妃死後，是被五馬分挫骨焚的，連個首也沒能留下。

更沒能被安葬在妃園寢。

便是要骨無存，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這實在是，太狠戾了些。

而謝錦嘉知道自己母妃的罪孽萬死難贖，下半生只願青燈古佛，為愉妃贖罪。更不敢要求其他，只是想得到愉妃的一點骨灰，全了為人的心。

所以便求到了雲泠跟前。

謝玨聽完了雲泠的話，哂笑了聲，“原來想要愉妃的骨灰。”

“所以你覺得可憐，了惻之心便來求孤？”他一點一點低下頭，長指握著的臉頰，看著的眼，“若孤不答應呢？”

普天之下，唯有雲泠敢對他開這個口。

可也正是因為雲泠開了這個口，謝玨心裏的暴之意才更加翻湧。

一次又一次地為了別人，與他為敵。

“你又該如何？”謝玨薄抿，下顎繃著，“你要為了跟孤鬧？”

外面風雨大作，而殿卻安靜極了，靜到他似乎聽到了兩人呼吸的聲音。

仰著臉靜靜與他對。

看到他抑深刻的眉眼，繃的線，臉上的每一分緒都是怒，與怨。

雲泠擡手握住他的手指，然後堅定地搖頭，“不會。”

謝玨神一愣。

雲泠接著把他的手拉下來，分開，然後與他纏的十指相扣。

兩人手心的溫融在一。

雲泠看著他，語氣認真而懇切，“我明白曾經我為了公主算計過殿下，也未曾堅定，肯定地回饋過殿下的心。所以殿下見到我來，便以為我是要為公主求，更怕我會再次為了公主違抗。”

“可不是這樣的，”搖了搖頭，又將他的手指握了些，“我來東宮，確實是不忍心。錦嘉經歷了這麽多打擊，人眼看著就憔悴了，幾乎快要崩潰。實在是可憐的，我也實在是心疼了。所以求到我面前，我無法不答應。”

一字一句道，

“可我也心疼殿下，殿下喪母之殤，切之痛，又有誰能會？能留錦嘉一命已是開恩，怎敢再敢要求其他。”

“我對錦嘉憐憫，是。對殿下心疼，是。何嘗不是兩相為難。深思慮之下，深夜進宮便只是替錦嘉帶話，”雲泠緩緩往前走一步，松開手慢慢抱住他的腰，“僅此而已。”

“殿下答不答應，我都無話可說。”

“當年的事誰也無法替殿下原諒。而錦嘉也并不敢強求，亦只是托我，來問一問殿下。”

謝玨眉間那一點皺悄無聲息地松了。

他擡起手臂回抱住，閉了閉眼，

“我們阿泠，永遠知道該怎樣才能安孤。”

永遠，能輕而易舉地平他的怒氣。

外面的雨漸漸停下，連風也歇了。

重新變得寧靜。

雨水沿著屋檐一滴一滴滾落，澄淨而晶瑩。

謝玨抱著的腰，“英國公曾經也上了一道折子，願盡全族之力替我母後修碑立傳，被孤駁回了。”

愉妃之事後，這幾年連帶英國公府也遭到貶斥。

英國公雖是忠心之人，可注定這一族就此傾覆凋零。

整個英國公府都為此付出了代價，再無起複的可能。

“愉妃的骨灰于孤無用，謝錦嘉既然願意下半輩子都為我母後祈福贖罪，這骨灰本給也無妨。”

“但孤，就是要他們所有人都不得善終，不得圓滿。”

“他們所有人都該死。”

他話裏的嗜殺之意讓雲泠心驚不已。

弒父殺兄，為了報仇他這些年殺了太多人了。所有與當年昭慧皇後有關的人，除了一個正在飽折磨的靖寧帝，都被他殺了個幹淨。

報仇雪恨，本是應當。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心中的恨意毫未減，甚至有拘泥于仇恨當中無法自拔的趨勢。

當一個人沉浸于仇恨不得，實則他自己也被囚在其中。

這是雲泠不想看到的。

所以今天進來時的覺沒有錯，他確實渾都是殺意。

雲泠在他懷裏搖了搖頭，“不要。”

用力地去握他的手，目灼灼，神認真，“可我卻想殿下圓滿。”

謝玨垂眸看。

雲泠道，“我不是想讓殿下放下仇恨，畢竟喪母之痛，誰也不能忘。”

“我只是不想殿下被仇恨裹挾，若被仇恨激起滿戾氣，心中只有殺戮，對殿下來說這并非幸事。”

“殺人償命因果報應，人既已經死了便已是償命。殿下雖因此不能消恨，但該平下心而不是深陷仇恨。”

不僅是愉妃。

連當初繼後，七皇子，三皇子死時，都是被挫骨焚的。

是以至今他暴戾無道的聲名依然深人心。

現在想想，很多時候，他的手段都過于狠辣了一些。到時簡直不敢想象天下會有多的諫諍和聲討。

若是昭慧皇後娘娘地下有知，也絕不願見他至此。

雲泠仰起頭看他，“當初我為離宮對殿下說過，我在意殿下的罵名，并不完全是假意。我不想殿下被仇恨裹挾，不想殿下負罵名，”

睜著眼，眼睫都抖了，卻無比鄭重，

“我們殿下，該有更好，更圓滿的人生。”

的話音落下，殿便安靜下來。

從口中說出這句話時，明明是那麽的聲音，卻好似如汩汩清泉，能夠洗滌安人渾的戾氣。

其實他哪裏會在意所謂的罵名。

可是卻如此在意，甚至為此到了擔憂，那麽認真地告訴他。

想要他圓滿。

實在是很蠱的一句話，讓他無法思考地想要應允。

不知過去了多久。

殿的蠟燭已燒了一半。

謝玨緩緩躬下了，看著的眼睛，手指著的臉，

“孤有你，人生便會圓滿。”

雲泠聽出了他話裏的含義，一直擔憂著的眉頭松開，眼尾淺淺彎了彎，杏眸裏浮出笑意，

“花好月圓，永結同心。”

雙手抱住他，“我願與殿下相守白頭。”

永結同心，相守白頭。

多麽聽的字眼。

謝玨薄勾了勾，手指擡起的下，住的臉，低頭便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