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師暄妍在行軍床上將就了一夜。

星河在水, 于靜寂的涼夜之中潺潺地繚繞過驪山腳下的這片駐紮之地。

蒼山如黛，晚風靜舞。

師暄妍睡不著, 閉上眼睛，都是放鷹臺上春草橫生，在他上顛顛的一幕幕。

手指一拂過年男子堅的脊梁，繃的理，平，偶有起伏，仿佛會呼吸，在掌心間虬結, 蘊藏著蓬旺盛的生命力。

只知曉，已不能呼吸。

靜夜之中，的氣息一點點變得焦躁和灼熱。

最後，是他在遇到熊羆時, 讓先跑的那一瞬，幾乎兩腳發，即刻就要跪在泥面上, 再也跑不。

也許到了危急關頭, 人會把自己到極限, 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一力氣, 竟就那般拼盡全力地往前沖，一直到跑出了危險圈。

雖然後來得知，那并沒什麽危險, 那頭黑熊是他養大的, 只是想與他親昵, 是多餘擔心了。但當時境況的驚險，仍然心懷餘悸。

師暄妍覺得自己一宿無眠, 可也不知怎的，一睜眼，天倏然大亮了。

擁著棉被起，向簾帳外一隙天，聽到軍帳外傳來一道道喝彩的聲音。

好奇地穿起外裳，將披在背心的綠鬢烏用一枚璽花玉簪絞普通的發髻，撥開被春風吹得翻飛獵獵的簾帳。

春熾盛，煙柳垂堤，蜿蜒的曲水之畔豎有巨大的空地，那便是放鷹臺。

只見著春衫的諸位年，猶如衆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著紅華服的年男子，月杖如流星，揮灑方遒。

定睛看去，那被環繞在其間的年男子，不是寧煙嶼，又是何人。

他一胡服騎裝，大紅團花紋箭袖用銀質護腕收束，腰間掐一牛皮的鞶帶，襯得鶴勢螂形、英姿發，只見年于馬背上手執月杖，閃轉騰挪，回一擊若流星，接著那顆皮鞠被高高地拋起，準地落對方的門中。

四下裏都是驚嘆的聲音，有人盛贊太子殿下騎卓絕，有人跟風吹捧。

師暄妍在原地一未，目顯然已經被這一群年人吸引。

原來這就是打馬球。

怪不得五陵年都喜歡這種游戲，他們在馬背上憑風赤誠，快意恩仇，是何等颯爽。

師暄妍也黯然地有幾分羨慕。

“殿下。”

劉府率提醒了一聲。

寧煙嶼撥轉馬頭，只見簾門獵獵的行軍帳前，姿單薄清瘦，如一株煙柳靜靜地立在那兒，四下裏春繾綣，春明淨旖，襯得亦婉轉多。

寧煙嶼再無心擊鞠，將月杖隨意拋給劉府率，道了一聲“你們玩吧”，便驅策烏雲蓋雪，走下放鷹臺，來到心事重重的面前。

垂著眸，專注沉默，好像在數著地上的螞蟻。

寧煙嶼勾，下馬來，將烏雲蓋雪停在一旁，上前握住了的手。

“怎麽這麽冰？”

他看了一眼簾。

“藥喝了麽？”

師暄妍吸了吸紅彤彤的鼻頭，緩緩將螓首搖了幾下。

寧煙嶼沉住氣，拽住若無骨的小手，帶，將紅泥小火爐上煨著的藥取下來，倒了一碗。

“先喝了，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

師暄妍接過藥碗，低頭乖覺地吃起藥來。

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年在馬背上縱恣肆的風姿。

他是天之驕子，一直是萬人之上風無限的殿下，揮斥八極，睥睨九重。

他是金枝玉葉的貴人，是旁人想染指，費盡心力都難夠得著一片角的太子殿下。

和他的人生軌跡，本命運捉弄南轅北轍，也不知因了怎樣的一場緣分，即將結為連理。

一直到此刻，師暄妍都偶爾還會恍惚，這個全長安的小娘子幾乎都在思慕、仰的郎君，居然會喜歡。

還是會覺得，他對好，或許有幾分是因了當年那件事産生了愧怍之心。

否則，實在不知如何解釋這一切。

太過平平無奇了，扔在長安貴堆中本找不到任何存在。

這般的郎君，如華日曜曜，如春松亭亭，他真的會傾心嗎？

“怎麽了？”那一碗湯藥已經見了底，可師暄妍還抓著碗沿不放，寧煙嶼將的藥碗拿下來，掃了一眼，滿意地勾。

太子妃對于治病還是非常願意配合的。

喝藥如是，用他作藥劑……亦如是。

寧煙嶼可不會覺得自己在面前需要克己複禮，能為治病，又能一解他的食髓知味，是一舉二得的事。那位姓華的老大夫，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在世華佗，這份恩，他一定銘刻于心。

師暄妍幽幽道：“只是有些酸，我沒力氣再去玩了。”

的聲線時斷時續，因為赧，甚至不敢看他。

寧煙嶼摟住的腰，將往懷中輕扣：“師般般，你還疼麽？”

師暄妍疼在那難以啓齒的地方，怎好明說，臉頰愈發紅潤。

他心領神會，正道：“東宮裏有不藥膏，專皮磨損之的，能有奇效。今日不去別了，我先帶你回東宮。”

“……”

師暄妍好想把這人的一把捂住，讓他別再不知恥地說這些話。

可確實疼，不想勞駕他親力親為，但藥還是要的，師暄妍只好點了下頭，答應跟著他回。

來時騎馬，一路顛簸，那時只是覺得有些難，此刻再到鞍韉上，師暄妍疼得直涼氣，幾乎是一瞬，寧煙嶼心一陣頓停，懊惱自己還是疏大意。

“般般，不騎馬了，孤教人備車。”

惱得臉頰彤紅，暗暗地咬道：“還不是都怪你。”

那聲音很小，幾乎是的心聲。

可只要但凡有氣流沖出檀口，便能落在男人的耳中。

他這雙耳目，都是狩獵時訓練出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些細細的喃喃自語聲，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寧煙嶼檢討自己昨夜的確有些孟浪，“第三十九”須以方主導居上，定是累著了，也了點傷。

他是為了給治病的，要牢記華大夫的話，只可自紓，決不能貪圖逸，否則治病不反其。

是他大意輕浮了，過于想一雪前恥，在太子妃面前證明自己。

相信這兩次，已經證明了自，太子殿下出空閑來，深刻檢討了自己的行徑，決心稍緩治療一二日，也好讓太子妃能稍稍地上一口氣。

因為車這麽一耽擱，原本白日的行程，生生拖到了暮黃昏之後。

甫一宮，便聽聞聖人有召，請太子妃單獨面聖。

這“單獨”的用意，讓寧煙嶼有些捉不了。

師暄妍聽召之後很是張，袖下輕輕地勾寧煙嶼的手指。

當著傳口諭的監，便在袖下對太子拉拉扯扯，等寧煙嶼靠過去些許，就聽見他的太子妃惶惶地道：“是不是陛下知道什麽了？”

前扯謊，那是欺君大罪，是要誅九族的。

師暄妍不著自己的九族，但自己的命，還是很珍惜的。

寧煙嶼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還是不夠了解他的阿耶。

也罷，就讓“單獨”去了解一下吧。

有他在，必然手腳放不開，一句話也不搭理。

他的阿耶倒不怕旁人沒大沒小，就怕面對的是個悶葫蘆，一問三沉默，這樣的人他阿耶最是不喜。

師般般是個膽大的小娘子，想來不會被聖人氣勢震懾，只要肯開口說話，看在他的面上，阿耶想要不屋及烏，只怕也很難。

太子殿下聰明地選擇作壁上觀，自袖下，將被師暄妍勾搭住的指尖一離。

在惶愕的注目之中，太子殿下溫聲笑道：“師般般，孤先去理一些政務，稍後你回來，孤親自為你上藥。”

“……”

大可不必。

師暄妍已經分不清聖人那兒，和太子的東宮，哪一更像是龍潭虎了。

傳口諭的監笑瞇瞇地看著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袖下拉拉扯扯好生曖昧，一雙小兒說著己的話，這景要是讓聖人見了，必然龍大悅。

他恭恭敬敬地請太子妃乘輦太極宮。

宮殿上燭焰輝煌，聖人端居龍椅，明晃晃的燈燭映在木質的地板上，如同話本當中鬼怪的角，師暄妍凝睛細看，那些角上好似生了千萬只眼，正對著桀桀怪笑著。

于是心裏的恐懼更甚。

看來，寧恪果然不像妄自揣度的那樣喜歡，否則，他就不會讓他一個人來面見聖人了。

師暄妍戰戰兢兢地來到太極宮中，向聖人行禮。

盡管一顆心七上八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咽底下竄出來，但這個禮節行得依舊挑不出一錯。

聖人見了，將掌中的折章放下來，道：“子重，就不必跪著了，來人，賜座。”

師暄妍得到了一塊坐墊，得以于太極殿中有個跪坐的位置。

這已經讓很是寵若驚了，就連當朝宰輔來到這殿上，也是要站著，躬折腰的，能坐著便是一種恩典。

上一次，老大把這小娘子領到自己跟前來的時候，一句一個霹靂，震得聖人腦仁咚咚響，害他沒能仔細地端詳未來兒媳的樣貌。

這回可得看仔細些。

聖人接著燭火，遠遠地瞥向下首垂眸斂容的師暄妍。

“太子妃，上前來，讓朕好好看看。”

聖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就在燈下批閱了二十多年的奏折。

經年累月，這雙眼患了怯遠癥，兒媳婦離得太遠，委實看不清。

師暄妍聽了，以為聖人不滿，心跳更加如戰鼓聲，待左右侍上前替挪窩，誠惶誠恐地迎了上去，坐在了聖人下首，只有半丈之遠的地方。

這一回則看清楚了。

宮燈熠熠，點點流籠罩著的頰，如青瓷上了暈，有著別樣的嫵麗。

只因小娘子容燁煜，這空曠清冷的大殿之上，霎時便如探了一束三月桃花風攜來的爛漫花枝，教人滿目生春。

朕的這老大，小子豔福不淺。聖人心忖。

想自己年輕時，對皇後一見鐘，便也是因為皇後容貌傾城，由此觀之，太子肖父。

不愧是脈至親。

他不要貶損自家老大幾句，便起興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只是前綴，但把師暄妍嘆得心肝發。

這裏怕得直打寒噤，怎知聖人竟是一句——

“朕之長子，脾氣秉，朕最知曉。除卻一副皮囊，和通天的權勢，他委實也太不像話，要做人夫君，他是百千個不合格的！”

竟然有人所見略同？

師暄妍正想與之惺惺相惜一番，可一看到聖人那雙深邃淩厲的龍目，嚇得把自己的了回去。

聖人笑道：“太子妃。你與太子也訂婚有數日了，他可有對你不起之？”

師暄妍想了想，其實沒有。

聖人又道：“其實這婚前懷嗣，就是他對你不起，他若珍惜你的名聲，便不會給你留下這麽大的一個後患。太子的確不像樣，如今你們已經訂婚，他有不周到之，你盡可以對朕說來，朕為你做主。”

師暄妍叉著手，垂眸說道：“殿下未曾欺我。臣在與殿下相識時，彼此都不知對方份，是……是兩相悅，一時糊塗……”

聖人擺擺手：“你不必替他辯解，朕的長子，朕了解，一的頑固陋習。你如有委屈，盡可以對朕明言，朕來斥責他，趁著婚前囑他改正。”

師暄妍不明白聖人為何要這樣評價太子，忍不住想回護一句：“殿下對臣微，在行轅時，殿下事無巨細，對臣百般照拂，怎會有半分委屈給臣。臣只盼與殿下朝暮相對，白首不離。”

“當真？”

師暄妍叩首：“是真。”

聖人大松了一口氣。

他總覺得，以老大那個鬼德行，想要贏得小娘子的芳心，那是夢話。

所以他一直拿不準太子妃的心意，如不是兩相悅，互許衷腸，將來老大的彎路有得走。

帝王之家，有太多從年深，走到相看陌路的夫妻，他不希自己兒子將來重蹈先人的覆轍。

但太子妃的回答，聖人心甚滿意，這個兒媳固然出低了一些，比不得五姓之家，但勝在誠摯可靠，是個好孩子。

這樣回答，聖人也就放心了。

尚未來得及高興，忽聽監傳報，道是貴妃求見。

好端端地，鄭貴妃怎麽來了？

聖人頓時拉長了老臉，怫然不悅。

鄭貴妃不請自來，飄然而，遠遠地便盈盈沖聖人行禮。

寬袍廣袖，卷起一的香風，拂過師暄妍的面頰。

這是第二次見鄭貴妃了。

在聖人面前的鄭貴妃，并無往日的盛氣淩人，而是溫小意地，迎著聖人而來，朱輕啓，瞥眼師暄妍：“巧了不是，太子妃竟然也在。”

聖人皺眉道：“你來作甚？”

鄭貴妃意地跪在聖人面前，那雙沁水的含目閃爍著，語道：“臣妾自知有罪，可是臣妾近日聽得一則消息，不得不及早告知聖人，怕您了宵小蒙蔽。”

鄭貴妃素日裏慣喜歡告狀，這一次又是來告何人的狀？

是太子，亦或太子的親隨？

無外乎這些人，聖人早已聽得耳朵起繭。

“說。”

鄭貴妃允諾，瞥眼，看向側師暄妍。

姿清雅如蘭，跪坐在滿堂暈之間。

鄭貴妃視線一凝，蔥白指尖指向燭中垂袖而坐的師暄妍。

“陛下，臣妾要狀告太子妃欺君罔上，欺瞞您甚深，的腹中并無皇嗣。皇嗣真假，陛下請太醫院衆醫一試便知！”

那雙高貴冷豔的明眸，一霎變得冷寒如劍，劍鋒所指，正是殿中所跪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