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至一切還來得及
這一宿,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間裴蕓反是不大想睡,亦不敢睡,怕再醒來,這個夢便也醒了,最後實在堅持不住,才斷斷續續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裏揣著事兒早早便睜開了眼。
彼時天還未亮,裴蕓看向睡在側的諶兒,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會兒,躡手躡腳地披下了榻。
沒甚水,故而昨夜孩子幾次醒時,喝的還是娘的,不過這回他倒也沒抗拒,喝飽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蕓側,不哭不鬧,很快睡了。
守夜的書硯到四更時分回去歇息了,守的宮婢換了人,故而聞見靜,進來的是書墨。
書墨前來換班時,便從書硯口中聽說了裴蕓留在側殿和小皇孫一道睡的事,亦欣喜難抑,高興家娘娘總算是緩過了勁兒來。
見裴蕓下了榻,書墨匆匆上前,還未開口,就聽裴蕓低聲問:“大皇孫可起了?”
書墨怔了怔,暗暗估了下時辰,“按理,應是起了。”
裴蕓頷首,“離去耕拙軒尚有些時候,你讓大皇孫用完早膳過來一趟。”
聞得此言,書墨抿了抿,下意識以為家娘娘又要訓誡大皇孫什麽,但還是領命,親自去大皇孫的硯池殿走了一遭。
書墨走後,裴蕓回了正殿,又教人伺候著換了裳,才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聽得殿外響起一陣零碎急切的腳步聲,一擡首便見李謹小跑著往殿而來。
然門檻的一瞬,乍一見得,他又慌忙緩下步子,略有些拘謹地扯了扯袍上的褶皺,有模有樣地朝著施了一禮,“兒子見過母妃。”
裴蕓打量著眼前尚且只有六歲的李謹,不似印象中那般拔長了個頭,眼神依然天真靈,模樣稚,不像十二歲的他眸冰涼,形氣度已然有了年姿態。
靜靜打量他半晌,忽而彎下腰,朝他出手去。
卻見李謹雙眸微張,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面上閃過一驚恐。
裴蕓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心下驀然有些不是滋味,原來早在這個時候,他便已開始懼怕這個母親了。
扯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自己種下的因,自得自己吞下這惡果。
收回手,轉而落在自己角,聲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謹疑地眨了眨眼,照著母親的作了,還真在自己邊著片糕點碎屑,一張小臉因著窘迫頓時漲得通紅。
聽說母妃召自己過來,他生怕耽擱太久惹母妃不虞,才匆忙往裏塞了一些杏仁,急急趕來。
窘迫罷,他忙又拱手道:“母妃召兒子前來,可是有要事叮囑?”
分明還是個孩子,嗓音也稚,可面對這個母親,言行卻是如此規矩老,裴蕓低嘆口氣,曉得這也是教這個當娘的出來的,擡手示意李謹落座,方才開口道:“也沒什麽,只已有好幾日不曾見你,便想著召你過來瞧瞧。”
裴蕓記得,前世生完李諶後,臥病了一段時日,分外郁郁,除了那日太子來告別,溫恭順地給了幾分好臉外,始終閉門謝客,甚至兩個孩子也是不願見的。
李謹聞言怔了一瞬,聽這話,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他眸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頃,一字一句稟道:“母妃放心,這段時日,兒子的功課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兒子皆讀可誦,深領其意,回回通過先生考校……且并未落二弟分毫。”
聽兒子戰戰兢兢地同彙報著學業功課,裴蕓心一涼。
謹兒口中的“二弟”是當今陛下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長垣膝下的二皇孫李謙。
李謙比的謹兒還小上五個月,但因是同年而生,兩人四歲時幾乎是前後腳耕拙軒蒙學的。
他雖比李謹小,可無論是學步還是開口說話卻都比李謹早些。
裴蕓看著李謹而今懼怕的模樣,不想起他兩歲前,也曾黏在這個母親側,一步也不願離開。
彼時裴蕓也的的確確寵著這第一個孩子,直到有一回宮宴之上,忽有一家貴婦,驀然笑著將這兩個年歲相仿的皇孫放在一起比較,大抵道太過溺,才至于謹兒到了近兩歲仍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且看起來過于依賴母親,總手想著要抱,不似李謙那般走得穩穩當當,還知去尋旁人的孩一道玩耍。
那貴婦名義上也算是長輩,且向來仗著年歲大說話不客氣,加之家是京中大族,瞧不上裴蕓的家世出,便以教訓的口氣明裏暗裏說了些“慈母多敗兒”的話。
裴蕓被當衆下了臉面,本就難堪,偶一擡眸,便見那先皇後婆母端坐在那廂靜靜看著,秀眉微蹙,一言不發。
便有些心下發虛,既窘迫又害怕,那時的原就因著旁人看低而束手束腳,唯恐生出什麽紕,遭了笑話,甚至牽連到裴家的名聲,故而宮宴散後,回去的路上,便不顧謹兒的哭鬧,執意讓他自己走,也不許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總黏著自己的病。
也是初為人母,不知如何教養孩子,其實心下也怕了那句“母誤子”,便也學著板起臉,肅對待謹兒,從禮儀起居到學業功課,嚴苛,不教他落于人後,尤其是不落二皇孫李謙之後。
不想讓的孩子因著無端人數落,希他出類拔萃,盡贊許,其中或也有著的幾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證明自己,揚眉吐氣,不教任何人輕看的心思。
只後來,那般心思隨著年月愈發膨脹扭曲,對謹兒的嚴苛也漸漸變了味兒。
裴蕓強下心底苦,笑著道:“我們謹兒向來聰慧,功課上自是不會差,可母妃并非想問這些,只想著你畢竟還小,而今正是睡的時候,先頭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溫習功課,似是有些過了,就想親口告訴你,往後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裏藏得住,李謹霎時喜形于,但轉瞬卻又斂了笑,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決定甚好,所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兒子并不覺困累,是兒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蕓看著他黑著眼圈,分明倦意叢生,還要應付說這般子話,只想一掌呼在自己臉上。當真是造孽,才會讓謹兒不信這個母親真心實意的關懷,而誤以為是在試探于他。
知的謹兒恐一時間很難再信,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讓你多睡一會兒,便是聽說你這個年歲,若睡不足,恐對子不益,就怕屆時累出病來,得不償失;再者,夜間好眠,日間方可力充沛,自也能更專注聽先生授課不是。”
李謹登時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變主意,只是為著他的學業罷了。
“母妃說的是。”他心下雖有丁點失落,但還是恭順道,“兒子遵命。”
裴蕓含笑眨了眨眼,“時候不早,快些去耕拙軒吧。”
李謹應聲,臨走前又著擡眸看了一眼,只覺母妃今日格外和悅。出琳瑯殿時,他步子都輕快了幾分,心下還想,要是他母妃每日都似今日這般溫便好了。
此時,坐在殿中的裴蕓遙遙看著兒子逐漸消失的背影,笑意卻是淡了。
看來,是想得太簡單了些。
畢竟過了好幾年,他們母子的罅隙已深,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複的。
低嘆了口氣。
罷了,來日方長,至一切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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