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如果你顧家有人來救，哪怕只有一小隊兵馬……”

那個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許就不會死在崤山里頭。斷箭為碑，舊為棺，殘雪為冢。

“沒有如果。”

顧昔漆黑的眼眸里目微，像是夜下的微瀾。他語氣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當年之事，青史灰。你死后既為魂魄，理應去投胎往生，早日轉世為人。”

他的聲音沉肅有力，讓人無端覺得是發自心。

沈今鸞間一滯。

上一回在趙氏祖宅，裝神弄鬼被他識破，他也是勸早日去往生，不要流連人間。

一縷孤魂殘留人間整整十年，無人在意生死，最是親近之人害了無可去的孤魂野鬼。

卻唯獨顧昔這十年未見的舊日死敵，想要早日往生，轉世為人。

無名的哀慟之中，心底尚有一難言的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無聲無息地燒了起來。

“早日轉世為人？”沈今鸞一字字重復他的話，忽然笑了，“你以為，我不想早日轉世為人？”

一剎那，紙人一紙皮猛烈地狂飛而起，突然涌起的強大鬼氣令明的魂魄徑直穿了紙人，現出了魂。

魂魄周，霧靄濃重，地上的紙錢四散開去。

沈今鸞著死時那跡斑斑的寡白羅，未綰的青飛揚散落，幽然浮現于霧中，凄艷又詭譎。

一步一步飄至他面前，袖上斑白的痕拂過他拄地的刀鋒：

“當年，是你顧家作壁上觀，不肯馳援，害我父兄戰死云州，死不見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還想讓我心安理得地忘卻前塵，早日轉世為人？”

無的眼盯著他，冷笑道：

“顧昔，你不覺得，這話太過可笑了麼？”

風聲大作有如鬼嚎，啞地回在上空。風中，男人鬢角一綹白發吹落又揚起。

顧昔著半空中飄的魂魄，黯淡的雙眸騰起一戾氣：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飛煙滅，你已親眼所見。你既為殘魂，不去往生，難道要像他一樣消散于天地之間嗎？”

這一回，是沈今鸞不說話了。

顧昔薄輕扯，悍然拔刀，撼一地積雪飛濺。他忽提了聲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請來天下道士為你作法超度。一個趙羨不行，我便請十個百個千萬個，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為止！”

聽他這番狠話，沈今鸞一怔。這樣子的氣魄，他似乎還是當年鋒芒畢，氣吞山河的顧九郎。

可從前那個不信鬼神的顧昔，如今竟要不擇手段要為超度。

看著他這副難得霸烈的模樣，覺得好笑，卻著實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甚至還有落淚的意。

沈今鸞看著他，平靜地道：

“顧昔，你就算請遍全天下的道士來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里，向遠，淡然地道：

“你難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無辜慘死的子？我們這樣的孤魂，執念深重，無法往生。”

風拂過，男人掩在白發下的那雙眼，似要灼燒起來：

“你當如何？繼續找我報仇，殺了我，再殺天下顧家人報仇麼？”

后狂涌的長發慢慢地落下來，靜止在纖薄的后背。嘆一口氣，心緒漸收，云淡風輕地道：

“我如今所執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骨，和他們葬在一。”

顧昔沒有說話，拇指挲著刀柄，下頷繃直，并未答應，亦未拒絕，只是沉默。

不再直視他的眼，目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所有的勇氣才能說出這一段話：

“我只是還記得，當年曾有人答應過我，定會助我父兄旗開得勝，平安歸來……我深知，那人素來一言九鼎，曾對我說過的話，無論生死，都會作數……”

這一回，顧昔沉默更久。

他闔上了眼，黑暗的視線里，仿佛能看到記憶里的那一日，春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隨風飄落。

一雙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來回拈在指間。捻著花，心事重重地道：

“顧九，我不知怎麼的，這一次很擔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戰場，我怕……”

年坐在旁，拍了拍脯，豪言壯語：

“我答應你，我就是戰死，也會把他們平安帶回來的。”

滿眼嗔怪，跳起來，罵他說話不吉利，作勢起要打他，腰間環佩輕鳴，靈巧倩。

年也不躲，只是暗自護好袖中藏著的一卷婚書。

他立定，輕輕拂去發頂的落花，有幾分忐忑地道：

“沈十一，等我回來，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睜大，等他開口。

“就這麼說定了。”他折下橫在二人之間那枝春山桃，遞給了，鄭重地道：

“我們以春山桃為盟，等我回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春山桃花灼灼，雙頰被花映得緋紅，梨渦淺淺，笑著點了點頭：

“好，就以春山桃為盟。”

接過他手中的桃花，他才松一口氣，手心攥出了一把熱汗，微微沾袖中那卷婚書的金漆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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