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第 5 章

沈栩回到太師府已是華燈初上，六角琉璃燈盞燁爍發亮，沿著庭院縱向延展，亮如白晝。

綠水環繞流丹飛閣，有琴音自高傳來，悠揚悲愴。

琴音由心生，沈栩佇足聆聽了會兒，拾級而上，走進簾櫳飄浮的二層閣樓。

“母親。”

琴幾前，主母譚氏止住琴音，淡淡“嗯”了聲，并未詢問兒子去往沈家的事。

婦人四旬年紀，釵釧珠翠，儀雍容，保養得當，仿若暮綠楊煙中靜坐的仕，只是面容蒼白了些、冷然了些。

沈栩沒討嫌，簡單代幾句，再次躬，“兒回房讀書了。”

徐老太太不認他這個長孫，說什麽也不肯舉辦認親宴，能否在太師府站住腳，全看接下來的科考是否能榜上有名。

“回去跟陳媽媽說一聲，讓後廚重新為你備膳。”

“讓母親費心了。”

沈栩轉之際，瞧見裏間隔扇裏探出半個子，是憨頭憨腦的君二郎，正咬著手指沖他傻笑。

高大的個頭，面容爛漫，眸子清澈。

“聽說你去了沈家，可見著我大哥了？”

“豫哥兒。”

譚氏轉眸，瞥了一眼回去的嫡次子君豫，面不悅。

半月來，譚氏不準任何人在面前提起君晟。

沈栩抿抿，沒有回答，走出花園的閣樓，徑自朝琉璃苑去，湖綠長衫飛曳，翩翩風流姿，引得三兩侍覷。

比起昔日寡矜貴的長公子，這位被認回的沈爺雖沉悶，但至是們能夠及到的。

聽聞主母已在為爺通房，有心的侍蓄著鬥勁兒，就等科舉結束之際飛上枝頭。

**

翌日萬裏晴，季綰如常去往醫館坐診，晌午時分，得空去了一趟珍書閣。

坐在書肆門前的白發翁出大牙花，招呼過去坐。

“丫頭這回想要哪本書啊？”

自從發現這家書肆，季綰就此結下緣，凡是想讀閱的書籍，即便是孤本千金難求，齊伯都能借給。

不是占便宜沒夠，而是齊伯過于熱主。

還有藥商馮老太，那是出了名的商，可自從去年起，對家醫館開了閘，藥材供應源源不斷，且都是最低價，著實是另眼相待。

季綰哭笑不得，本不知潑天的富貴源自何。

“齊伯，你與君大人相，可否幫晚輩送一封拜帖，晚輩想約君大人見上一面。”

不知君晟是否還住在此間，也不知君晟是否會單獨見，只能委婉開口，做好石沉大海的準備。

掌權的臣子，一日萬機，或許親事是他萬機中的最後一環，不願多花心思，才草草定下。

齊伯拿起如意棒撓了撓背，揚起花白的眉，“明日朝廷休沐，大人歇在這邊，你直接過來就。”

那敢好，出師順暢。季綰提壺給老者斟茶，茉莉味清淡縹緲，繚繞指尖，“那也勞煩您給大人提個醒，以免大人有別的安排。”

“放心吧，你的事，大人定會排在前頭。”

“......為何？”

齊伯聳肩撓背，將笑不笑的，“事實罷了，小老兒哪裏曉得！大人日後多半是個耙耳朵，家裏娘子的事最大。”

“您說笑了。”

十六、七的大姑娘即便不拘泥閨閣，也不住這番調侃。季綰薄了臉兒，靠坐在藤椅上吹風。

夏日炎熱，綠藤爬滿牆的巷子裏卻蔭涼清爽，知了聲聲，熏風舒暢。

“啪！”

齊伯撈出井裏的西瓜，對半切開，手上功夫麻利，招呼季綰品嘗，自己也捧起一小塊，坐在門口向青石路上吐籽。

提到水井，季綰不想起昨日的場景，“您老可聽說柳明私塾的案子了？”

“街坊傳遍了，說是謀殺學案，已移大理寺和通政司了。”齊伯打個飽嗝，“兇殺發生在荀假期間，失蹤地又在宛平縣，這事委實詭異。”

兇手為何將首運至柳明私塾？還是說將人綁架回京才得手？

尚無從知曉。

“對一個伢子下手，真是畜生。”齊伯使勁兒吐出瓜籽，“聽說是季淵發現報的。”

“嗯。”

因此還得罪了二皇子。

“您老可知，城中哪家私塾的先生隨和些？”

弟弟又悶又犟，吃不吃，季綰想將人送到溫和健談的夫子門下。

齊伯向後一靠，翹起二郎，“回頭小老兒替他尋尋，京城人才濟濟，不愁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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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君晟回到書肆，收到齊伯轉送的拜帖。

男子停在門前，右腳仍踩在上一級的石階上，就那麽拆開帖子。

秀娟小楷工工整整，看起來是字斟句酌過的。

“陌寒，替我推掉明日的邀宴。”

跟在後面的陌寒張了張，明日的酒宴可是刑部、兵部兩位尚書的邀約啊。

反倒是齊伯嘿嘿笑了，他就說，大人會是個耙耳朵。

隨後，老者又說起為季淵尋覓夫子的事。

月波綴在雲屏上，依稀可見裏面的男子在更，比慢條斯理再緩慢一些，之後走出雲屏，隨意坐在躺椅上。

垂在椅邊的料上有雲紋現燈火中。

君晟手裏把玩著錘揲熏爐，漫不經心的。

齊伯以為他不打算為季淵的事費心，躬要退下，卻聽後傳來一道冷調的笑。

“先帝三十七年二甲進士，收幾個關門弟子不在話下吧，齊老先生？”

齊伯愕然轉，連連擺手，“不中，小老兒懶散慣了，可聽不得嗡嗡讀書聲。”

“明兒把書肆後院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剛好用作學堂。”君晟放下熏爐，懶懶撐頭，“的話，地窖裏那二十壇梨花白歸您了。”

齊伯一噎，那可是他覬覦多年的酒。

老者背手踱步，鼻子歪向酒窖的方向，“招一個季淵還不夠？”

君晟疊食指搭在腹上，“不夠。”

季淵靦腆敏，如果可以，是需要結一些志趣相投的同伴。

**

當晚收到回帖時，季綰還有些驚訝，那會兒沒十十把齊伯的話當真，不覺得君晟會特意出工夫與見面。

時，父親曾有改行做幕僚的打算，給不大戶人家投過自薦書，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數月後才能收到回信兒，而君晟要比那些家主位高權重得多。

第一次與除了沈栩外的男子單獨面，季綰一夜輾轉，次日早早梳妝，沒特意打扮，簡單塗了些面脂。

用過早膳，在家中守著時辰，辰時剛到就匆匆出門。

醫館不止一人坐診，還有聘請的大夫，無需事事費心。

何琇佩著門口，搖了搖頭。

比回帖中約定的時辰提早了一刻鐘，季綰站在珍書閣所在的巷子口靜靜等待。

晨早蟬蟲此起彼伏，蟄伏在書肆前的葵花叢裏，季綰欣賞著眼前景致，試著放空自己。

面對君晟，總歸是不自在的。

倏然，二層窗欞前傳來一道渾厚嗓音。

“我家大人請娘子去往後院一敘。”

季綰仰頭，見是陌寒，雖微驚，還是保持著幾分淡然。

與上次前來不同，今日腳步略微沉重。

後院安靜如斯，晾曬著一排排染布，阻隔了視線。

風很大，染布飛舞，季綰瞧見一雙黑錦靴于布架中若若現，快步尋了過去，“君大人？”

可當走過第一排染布，卻不見那人影。

布匹被風吹得唰唰作響，停在一張紅綢前，暗想這該是茜草或紅花染出的澤，而一旁的緞，該是枇杷葉子染出來的。

染布在日下順發亮，都是上乘的織。

“喜歡嗎？”

後傳來男子低沉的詢問，季綰下意識轉，對上君晟勾外翹的桃花眸。

仿若沁過寒潭水，滌淨霧靄，清澈深邃。

男子站在風中，衫與染布斜飛。

季綰欠，“見過君大人。”

“喜歡嗎？”君晟又問了一遍。

“......喜歡。”

君晟上前，擡手撚了撚紅綢，寬袖垂落，出懸在虎口上的老山檀手持，直垂于腕骨。

“這是你我的婚服料子。”

一簇簇震驚炸開在心底，季綰愣在原地，半歇沒有反應。

也許，是君晟猜出了此來的目的，先發制人，開門見山。

“君大人，關于婚約，民有話要講。”

“嗯。”

“民想要退婚。”

勇氣再而衰，三而竭，季綰一鼓作氣，將心中所想盡數吐出來。

不想被婚約捆縛，盼遇投意合之人，相知相許，而非盲婚啞嫁。與沈栩相識將近七年，用了五年放下心防，卻是遇人不淑。

周遭一瞬靜謐，唯剩風吹染布聲。

片晌，君晟輕笑：“怕是不行。”

季綰不懂君晟在執著什麽，似下一刻就能聽他親口講出實，又似真話環繞在雲裏霧裏，辨不清、猜不。

“為何不行？大人位居正三品，年輕有為，邊人環繞，不愁婚事的。”

“君某不看人，只看眼緣，季姑娘是唯一合我眼緣的人。”

季綰啞然無聲，雪腮染紅，這與料想的完全不同，君晟沒做正人君子之舉以全的所求。

“大人非要強人所難？”

君晟垂手，長指微蜷，勾住下落的手持，低聲笑了，“并非君某強人所難，而是朝中諸多政敵針對君某的世冷嘲熱諷，雖說英雄不問出，但實在疲于應對，倘若再遭退婚，冷諷之言會更甚，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君某是俗人，無法做到無畏人言，會權衡利弊。”

那日柳明私塾前，季綰的確親耳聽見二皇子對君晟世的嘲諷。不難想象，暗流湧的朝廷裏，有多暗刀冷箭。

這一刻，季綰方意識到，外人口中軒然霞舉的通政使，并非完人，也有私，不會因人之，致自己陷兩難。

攥了攥微涼的手指，季綰著實無措。

有理兒變了不占理兒。

子倒影映墨瞳，君晟忽而退了一步，提議道：“既然娘子眼下未遇到相知相許的人，可否幫個忙，為我名義上的妻子，待他日有變，君某不會阻攔，還會十倍償還這份人。”

形同虛設的假夫妻嗎？

季綰側過頭，這與設想的完全不同。

“大人不是在說笑？”

君晟的桃花眼生來含，戲謔時，脈脈深邃，反倒是認真時，有子強攻他人思緒的犀利。

他邁開步子，朝走去，一步步落在子的心坎上。

背後抵住輕的染布，子避無可避。

君晟附，超出了男之防，卻又維持著一定距離，不至于冒犯。

“如何能讓娘子覺得我不是在說笑？”

巨大的形差距令季綰心跳如鼓，不由別開臉，躲開襲來的清雅氣息，“你......僭越了。”

君晟慢慢直起腰，拉開距離，“冒犯了。”

適才的燥熱被風一點點吹散，季綰緩了會兒，一時拿不定主意，也退了一步，“容我想想。”

話落，不敢再逗留，快步離去，留下君晟一人在翻湧的紅綢“浪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