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燭
建康, 太極宮。
皇甫倓登基以來,勤勤懇懇,凡有要事, 必召集群臣商議。
這次與北胡短兵相接, 驃騎將軍遽然死,滿朝嘩然。
并非世家出的衛將軍能在九品中正制度下升至二品持節驃騎將軍, 可想而知他的功勞與能耐。
建康安于南方, 除了淮水與山川等天險之外, 衛將軍功不可沒。甚至他就是站在淮水與群山之前的第一道防線。
“驃騎將軍年事已高, 不敵對手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常在河邊走哪有不鞋,即便經百戰,但衛將軍始終是凡人一個,加上年老衰,不複壯年, 所以這次戰亡也是正常之事。
有激進的臣子一甩寬袖, 正義凜凜道:“如今重點不在于衛將軍的死, 而是北胡辱衛將軍的,意在挑釁我大晉!我泱泱大國, 豈能讓這些蠻奴踩在臉上欺!”
他話音才落,立刻就有臣子無奈嘆道:“與北胡對峙這些年,死的人還嗎?那些北地的城池,一城一城的百姓被屠戮,我們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是救不了!”
又有人昂首而出, 大聲道:“你們知道北胡為何從不缺軍糧, 因為我們的百姓就是他們的兩腳羊啊,秋天大晉的田埂上曬得都是谷, 而北胡的牧草上架著的是人幹。二十年來我們坐看他們統一北地,一步步變龐然巨,眼下他們兵強馬壯,又豈會止步在河岸?”
“他們殺衛將軍,是打破第一道防線,建康已經岌岌可危,我們斷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雖然他的聲音振聾發聵,但還是被保守的大臣四兩撥千斤,據理力爭:
“建康易守難攻,北胡要想遠征強攻也絕非易事,何況出兵武是何等勞民傷財的事,朝廷有錢嗎?有兵嗎?!”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說進人心坎裏,引起不附和的聲音。
各州分治帶來的矛盾不但在于稅收還在于人口,一州刺史就宛如諸侯國主,對“國土”完全掌控,所以朝廷無法手控制這些地方的軍隊,也直接導致他們對地方軍隊缺乏調遣的能力。
王權不振,世族專兵,這個問題從未解決,也不可能解決。
因為九以上員本來就是利益的所得者,他們永遠會擁護九品中正制的選法則,以此維護他們世世代代的權利。
至于北胡,那僅僅是一只討厭的跳蚤,時不時蹦跶起來,喝一兩口。
他們靠著搶掠大晉抵各種極端惡劣的環境帶來的影響。
斷不會把這口就這麽囫圇吞了。
所以朝廷上持樂觀態度,得過且過的員不在數。
畢竟自南渡建康以來,大晉從未向外派出一兵一卒,以守為攻一直是主流。
皇甫倓高坐在龍椅上,冷眼觀察下方唾沫橫飛的臣子們。
他萬萬沒有想到,即便火燒到眉上,他們還堅決反對出兵!
那一聲聲爭執讓他寒意砭骨。
坐于明堂之上,裹在華服之中,可他的還在經年在北胡的鞭笞與折磨,鮮沿著他的脊梁流淌不止。
/
“東家,這麽久了也才‘借到’一千兩百人,杯水車薪,對于謝郎君用也不大,也不知他們那邊會不會好一些?”
廖叔為羅紈之撐著傘,夏天氣候多變,常常出門前還明,不一會就雲布,下起大雨。
雨水敲打油紙傘面,叮叮咚咚,比人的心跳還。
羅紈之搖搖頭,“三郎面對的是比我還要艱難的境,那些世家自視甚高,更難被說服。”
“那我們怎麽辦?”廖叔一步一趨跟在後,眉頭鎖。
一整個月,羅紈之都在為這件事東奔西撞,沒有歇一口氣,若是普通的郎早已經洩氣不幹了,卻沒有說過一聲累。
可就連廖叔都覺得自己像快擰斷的麻繩,羅紈之又怎可能不累。
“無論我們能集結多人,這件事三郎都一定會做,但只要能戰的人多一些,勝利的希就多一點。所以不到最後,我們不能停下。”
羅紈之停了腳,又轉頭問他,“那些侍衛已經送走了嗎?”
廖叔道:“已經讓他們帶著路引與信去就近的蒼字營報到。”
“糧草現下開始運輸了,記得提醒我寫信給嚴嶠,量分路,不要引人注意。”
“放心,我都記得。”廖叔忍不住提醒道:東家憂思太重,還要保重。”
羅紈之點點頭,“我知道的,只是答應三郎的事我……”
因為答應的事并不順利,難免有些沮喪難過。
“謝郎君肯能能諒你的困難。”
這件事論誰來做也不可能做的比羅紈之更好了,他是看著這郎從一個膽怯生疏一步步走到現在練圓。
商界能夠承認,并給與尊重,都是用努力與勤換來的。
沒有一蹴而就的功,更不會有平白無故的尊崇。
羅紈之擡手輕了下額頭,好似謝昀送給離別的親吻還留有餘溫,一想起謝昀,彎了彎,道:“好了,我好像又有勁t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喚聲。
“月大家!”
一群帶著鬥笠的青年站在他們面前不遠。
“你們是……”羅紈之在裏面看見幾個眼的面孔,不擡腳朝前,剛駐足的土地上留下的一個微微凹陷的足印。
很快雨水就傾注其中,彙一個盛滿清雨水的小水坑。
啪嗒——
健壯的馬蹄踩過水坑,泥水飛濺而起,甩起的泥點還沒沾到馬就被遠遠甩到後。
雨過天霽,空氣裏都是青草與泥土的氣息。
快馬穿過泥濘小路,馬背上的郎君掀起鬥笠,出一張分外俊昳的臉。
他直視前方。
溫家營就在眼前,門口的衛兵及時發現了他們這一支騎兵,十分驚詫,七手八腳拿起後的長矛就要圍上來,卻被一個令牌晃到眼前。
那是荊州刺史令。
衛兵們不認人,但認得令牌,這令牌就好比聖旨,他們紛紛讓出路給這隊疾馳的馬隊。
溫將軍還在大帳裏休息,聽近衛來報,只來得及匆匆披上外就出來。
和建康一樣,各州也盤踞著許多地頭蛇一樣的世家,有些州的刺史家世底氣不足便容易被這些世家控。
謝家接管荊州的時間并不長,原本這裏是溫家的地盤,前任溫家主在族爭鬥中暴斃而亡,繼任者能力不行,很快被其他世家撕得沒有招架助力,逐漸沒落。
“謝三郎?”
到建康述職時溫將軍見過這位謝家郎,所以才能一眼認出他。
謝昀把鬥笠摘下給後人,直抒來意,“即日起,溫家營聽我調遣,溫將軍可以休息了。”
溫將軍愣了愣,突然然大怒,“豎子無狀!這是我們溫家的私軍,豈能你說要就要?”
謝昀也不與他多費口舌,直接看了眼後邊的蒼懷。
蒼懷而出,裝模作樣地掏出一張紙,開始滔滔不絕述說溫將軍在職時各項違規法的事跡。
剛剛還暴怒的溫將軍臉一點點轉白,他看著表明顯不耐的謝昀,心生疑。
這個謝三郎分明來者不善,所以剛才說的“休息”并非是他退任,而是……
想起傳聞中謝昀的殘忍無,溫將軍心驚膽。
蒼懷的紙才念到一半,那溫將軍突然從他們邊竄出,朝士兵們大喊道:“來人!——給我誅殺……”
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發制人!
可謝昀手即刻握住刀柄上,還沒等人看清他的作,淬著寒的刀“錚”得一聲出鞘,才跑出兩步的溫將軍覺察到頸側一涼卻為時已晚。
沉重的軀頃刻飛撲進泥地,飛濺而出的水混泥裏。
他還未徹底閉上的眼睛,看著謝昀居高臨下看著他。
鮮紅的從他的臉頰脖頸流下,讓他像是浴的修羅一樣冷酷。
趕過來的士兵都變了臉,臉上的都不停抖。
突然間主將就被殺死了,而殺他的人是他們名義上應該聽從的荊州刺史。
一名蒼衛從大帳裏搜出兵符,謝昀拿在手裏,對周圍的士兵們道:“即日起,爾等歸我調遣。”
“謝、謝刺史,如此不妥吧?您突然就殺了溫將軍,這是要做什麽?”有士卒鼓起勇氣問。
蒼懷正要解釋:“溫思所犯罪行罄竹難書……”
謝昀擡手止住他,目沉靜:“我不瞞你們,不日大晉將與北胡開戰,你們都將趕赴江東,編我北伐軍。”
士兵們更驚詫,“何時說了要開戰了?我們從未聽過!”
謝昀直視他們,斬釘截鐵道:“現在。”
“謝刺史,北胡不曾大舉進犯,我們沒有必要開戰啊。”
“是啊,我們是荊州人,家眷都在這裏,斷不能離開……”
他們七八舌議論起來。
謝昀開口:
“二十年前,北胡不過小試牛刀就迫王室、世族南渡避難,如今他們一統北地,要對大晉手不過是早一年晚一年的區別,爾等豈會不知?”
衆士卒不再作聲。
他們雖然在荊州,沒有直面北邊邊境的戰況,但是往來的消息總不會是,故而都有耳聞那些慘烈。
燒殺搶還是輕的,嚴重的是腥屠城,一族一族的人全都死盡,就連給他們收的人都沒有,只能淪為豺狼禿鷲的食。
死亡的戰線正在一寸寸往前推,先是馬城後到奉崗,北胡雖然沒有召集大軍大舉進犯,但在蠶食鯨吞。
衛將軍一死,他們心中也有惶恐與擔憂,擔心北胡的腳步會因此而加快,又擔憂大晉無力抵抗,保護不了他們的家園。
但今日,謝昀站到了他們面前,堅定道:
“二十年來我們只守不攻,被,人掣肘。現在我要的是主進攻,是徹底擊敗北胡,不願意的人現在就甲自去,我必不阻攔!願意追隨我的,你們的親人家眷由謝家庇護,你們的後名也必會被一一銘記!”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每一個士卒們耳中,令他們沉寂的熱不由沸騰起來。
“驅逐蠻胡,重振威名,告訴他們,吾輩從不屈服!”謝昀舉起刃,朗聲問道:“戰否?!”
夕下,那帶的刀鋒利無匹,折出一道道耀眼的金。
/
餘暉的線照到羅紈之的肩頭,帶來了一暖,站在人群當中,用手比劃著,耐心述說。
圍繞在邊的聽者皆噤猶寒蟬,只有一道道呼吸此起彼伏。
雨後的空氣如此窒悶,而他們的話題更是抑無比。
因為橫擱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頭無法打敗的龐然巨,更是他們恐懼的源泉。
“城破後,我們流離失所,是羅大家當初給了一口飯吃,我們才得以活下來,羅大家既然有用的上我們的地方,我們別無二話,只是……”有人開口道:“我們都是微末小人,無長,對上北胡能有用嗎?”
羅紈之抿了下已經說得幹燥的瓣,他們還陷惶恐的眼神,道:“奉崗知縣與三百守備軍面對上千強敵沒有膽怯,他們以之軀從北胡鐵騎下保護了上萬的百姓功逃離。”
此一言,讓諸人不熱淚盈眶。
在生死關頭,他們第一反應是膽怯逃離,沒有選擇留下來幫助知縣守住家園。
後面的慘烈是他們難以想象的。
多個午夜夢回,他們還能看見奉崗知縣挽著站在田間的憨厚笑臉還在眼前,轉眼間變背著紅夕的孤單背影。
一個從未上過戰場,從沒有殺過人的老人,用他不寬闊的臂膀為他們擋住了來自朔北的刺骨寒風。
他從前總是樂呵呵地說,人活在世,總有些人是要頂住天的,是曾經的父親,是將來的兒子,是往昔的先烈,也是將來的我們。
他做到了。
“三百餘人對上千人既然勝。”羅紈之環視周圍泛紅潤的眼睛,略揚起聲音道:“……既然能勝,那——我們并不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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