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問他,“你怎麼了?”
他強笑道,“無事,進店去吧。”
他上不適,簡單進了粥菜,便由宴安扶著上了樓,進了客房便歇下了。
姜姒與許嬋同住隔壁客房,他自己一間,其他人怎麼住的他并不知道。宴安大約是在他的客房外守著,他夜里不能安眠,常聽見宴安在門外輕緩的走聲。
在酒家歇了幾日,覺好了一些,便又繼續趕路。
七月已是雨季,路上常遇大雨,一下便是好幾日。
若是有城邑,便趕到城邑避雨,借機休整數日。若在荒郊野嶺,又沒有山野人家,便繼續往前趕路。
他如今畏冷,雨天也需蓋張毯子。眼下姜姒就在一旁,他反倒不愿在跟前示了弱,怕看不起,便也不去蓋毯子。
但大約都看在眼里罷,是個細心的人,知道弱的人畏冷,便給他蓋得暖暖的。
可他呢?
他想起當年下郡,他把趕到車外淋雨,那滔天的暴雨下個沒完,連發了好幾日高熱。每每想到此,他在馬車里便愈發不能安睡,也愈發不敢去的好。
他心里難安,憂思甚重,每日被自責困擾,又總在路上,養了大半年的子又不好起來。
他開始咯。
夜里也總是不間斷地咳嗽。
他不愿勞煩姜姒,每回總是強笑,“不必擔心,好多了。”
姜姒雖悉心照顧,但他還是日漸委頓下去。
許嬋原本總與夏侯恭在一玩,如今他子不好,許嬋日擔心,也不怎麼理會夏侯恭了,總守在父親邊。
即便有許嬋陪伴,他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一日雨停,宴安尋了機會單獨見姜姒,他的眼眶微紅,他說,“微臣擔心主公到不了燕國了。”
姜姒嘆道,“路途太遠,他累壞了,到了代國不妨多住些時日,子養好些再。”
宴安搖頭,“夫人不知,主公是多年的心病。這七年我日夜守在主公邊,常見他以淚洗面,卻什麼都不肯說。”
“有一回在上林苑,主公見長公主與夏侯公子騎馬,主公亦是眼里含淚,他說,‘若是十二歲那年,我先帶回的家,也會像嬋兒與夏侯恭一樣罷......’。微臣心里十分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寬他。”
姜姒聞言心酸莫名。
而宴安眸中淚滾,再開口時已哽咽起來,“聽說主公從前子強健......”
他說不下去了,趁眼淚掉落之前趕轉走開了。
聽說主公從前子康健。
那威風凜凜的燕王殿下曾金戈鐵甲,縱馬橫刀進大殿,亦驅馬踏上九階高臺,掀了那永寧皇帝的朝堂。
龍驤虎步,威武驍悍,八面威風,這世間僅此一人。
席卷天下,并吞八荒。天下兒郎,莫不仰慕。
如今他病骨支離,話也很。
后來到了代國境,想到曾在此將囚于糧車,又扔進軍中,憂思便更重了幾分。
他終日悵然無法釋懷,不敢再與姜姒同乘。到了夜里,趁眾人睡得沉了,他將草蜻蜓小心揣進懷里,披了袍,下了樓梯,出了客棧,解了拴馬樁上的韁繩,一個人騎馬走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到不了燕國王陵了。
但不知自己該去何,腳下是他曾經的疆土,與他卻好似并沒有什麼干系。能有什麼干系呢?爭權奪利這一生,無論誰做天子,腳下的仍然是這千萬年不曾改變的大地。
月白風清,幾顆星子,抬眼是滿目的山河。
人太渺小了。
在這茫茫大地上,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不知該如何滌凈自己這滿的罪惡。
他信馬走著,不知走了多遠,天漸白,聽得后響起了馬蹄聲,有人喊道,“主公!”
哦,是宴安尋來了。
他勒住馬,回頭笑看宴安。
那人疾疾打馬奔來,問道,“主公何故獨自出城?”
他溫和笑道,“出來走走。”
宴安下了馬取來一件袍子遞給他,“夜里涼,主公快隨微臣回去罷。”
他接過袍子,笑著朝宴安擺擺手,“我再走走,天亮就回去了。”
宴安不好再勸,便跟隨著,半步也不離開。
他便笑道,“宴安,去吧。”
宴安心中擔憂,又不能忤逆,只得先回了城。
他披了袍子繼續往前走著,到了永寧三年西伐大軍扎營的地段。多年過去,這里草木叢生,卻仍能見到大軍當年留的痕跡。
有被丟棄的炊,有落的馬蹄鐵,有損壞的戰甲,當年未燒完的柴火一頭兀自炭黑,另一頭卻出了新鮮的枝條。
他眸中凝淚,翻下了馬,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出城是要尋找當年的中軍大帳。
就是在這里,就是在此,被丟給了西伐的將士。
他心中愴然,悲極悔極,不住地咯起來。
佇立良久,終是拍了拍馬背,嘆道,“去罷!”
那馬聽不懂,也不肯走,哼哧幾聲在原地踏了幾步。
他揚起藤鞭來了它,那畜牲這才嘶鳴一聲嘚嘚跑了。
他尋了一石板坐了來,雙手拄著劍鞘,抵著額頭埋下臉去。
他便是在這里毀了姜姒。
不,他毀姜姒又豈止這一次啊。
他失聲哭了起來,他想,他是連畜牲都不如的。連畜牲都不會做的事,他卻做了。
他這樣的人,怎麼敢一次次求得的原宥?怎麼敢心安理得要陪同來燕國啊?他該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死在當年的大營里。
多年前便說,他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
他從前不信。
也從來不信。
但他的確是最該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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