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不說話,他便一直立在那里,既沒有離開,也沒有往前走一步。
他的貂裘里是未換下的冕服,腰間佩掛著的赤綬四彩若若現,后的周叔離雙手捧著他的青玉/珠七旒冕冠,想必是驅儺擊鼓之后,便往長樂殿趕來了。
他垂眸定定地看著姜姒,問道,“你可會趕我走?”
姜姒道,“我正好有話要與殿下說。”
扶著腰往殿里走去,許之洐解開貂裘扔給周叔離,先一步去攙著的手臂。
姜姒不聲地將他的手撥開,一個人徐徐到了案前。
這案幾還是那張黃銅雕花案,曾在這張案上到他數次的折辱,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人的一輩子這麼短,不必什麼都記在心里。
他小心地護著落了座,總喜歡靠在那張鎏金花木窗邊,此時也照舊靠在那里。
還不等說什麼話,許之洐已經問起來,“今日宮里驅儺,可有吵到你和孩子?”
姜姒輕輕搖頭,“不曾。”
“我近來總去修陵,來得便了,你不要怪我。若有什麼短缺的,便伯嬴去跟伏良人要,什麼都會給你。”
姜姒只是淡淡道,“沒什麼短缺的,我很好,你不必總來。”
“你可想好了孩子的名字?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挑選。”許之洐自懷里取出一卷錦帛來,“你看,我最滿意的是這三個,但卻拿不準你喜歡哪個。阿姎,你來選一個。”
姜姒垂眸向那錦帛看去,上書許昭時、許秉德、許牧云三個名字。那是許之洐的字跡,一筆一畫都寫得蒼勁有力。
見看過來,似是有了一些興致,他趕解釋道,“‘惜往日之曾信兮,命詔以昭時’,取名昭時,但愿他將來昭明時世,令社會清平。”
“‘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取名秉德,是愿他將來為人秉正,尊德樂道,子民戴。”
“‘有扈牧豎,云何而逢’,名為牧云,是愿他這一生都能自在快意,不禮法拘束。”
他眼里閃著,討好似的征詢姜姒的意見,“你最喜歡哪個,我們便取哪個名字,都聽你的。”
殿外是竹聲噼里啪啦地響,那薊州城千家萬戶的煙花斷斷續續地竄到夜空,又“轟”地一下炸裂開來,能聽到有人興高采烈地擊掌歡呼。
殿卻是良久的沉默。
許之洐原本期待的神也慢慢平靜下來,“你若嫌不好聽,我再重新取幾個。你若累了,便早點歇下,我來守夜。”
他向來張揚暴戾,姜姒極看見這樣溫和小心的許之洐,心頭一,只是淺笑著看著他,輕聲道,“便他裴昭時吧。”
許之洐面一白,心頭隨之涌上一不知名的緒,似是洪水猛般要將他吞噬個干干凈凈。
他腦中一片空白,喃喃重復道,“裴昭時。”
殿一時又開始安靜起來,案上的紅燭搖搖曳曳,姜姒能聽見外頭落雪的聲音,能聽見煙花在空中裂的聲音。
朝窗外看去,窗棱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這個年關,的裴哥哥是再也過不去了。
許之洐垂下眸子遮住眼底的黯淡,半晌才笑嘆,“是他的孩子。”
曾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兩個孩子,一個才一個月,一個才三個月余,將將形。他那時不知道憐惜,待他真的想要憐惜,想要再給自己生一個孩子時,卻再不曾有過孕。
說他手上沾滿了,原是對的。
再往后推算去,徐安送家人子進宮宴飲那日,逃出宮便與裴君過了夜,后來這番出逃匈奴又有了八九日之久,如此,那必然是裴君的脈了。
姜姒收回目,雙手挲著暖爐,垂下眸子盯著那黃銅雕花案出神,“宮里的傳聞原沒什麼錯,這是裴君的脈。”
補充道,“但若是孩,我便親手溺死。”
許之洐心間刺痛,眉心微蹙,無力問道,“為何?”
悠悠嘆道,“怕遭歹人惦記,毀、囚、折辱。”
許之洐面一白,間發苦。他想要告訴,即便是裴君的孩子,他也會善待,因而說道,“阿姎......”
姜姒兀自打斷了他,“殿下還是我裴夫人吧。”
許之洐眼底薄薄的悲涼浮漫出來,他訕訕地收回那錦帛,喃喃重復道,“裴夫人。”
杳遠又渾厚的鐘聲在午夜響起,沿著金紅燈綴點的長街,傳遍了整個薊州城。
許之洐垂下頭來,好一會兒才笑著道,“薊州習俗,除夕夜要吃餃子,陪我一起吃頓年夜飯吧!”
姜姒著肚子沒有說話,候在一側的周叔離見狀便退了出去命人煮上餃子。
不多時,桃枝與桃蔓穿著新做的棉袍歡歡喜喜地進了殿,手中端著兩盤熱騰騰的餃子與屠蘇酒置在黃銅案上,又喜眉笑臉地伏地磕起頭來,“子時了!恭祝殿下與表小姐喜樂安寧!新歲新禧!”
許之洐笑笑,示意周叔離賞賜金袋子,桃枝、桃蔓領了賞歡歡喜喜地告退了。
許之洐夾起餃子,原本要喂給,終究還是訕訕地放下了,“特意命人包的牛餡兒,你嘗嘗。”
姜姒沒有掃他的興,依言夾起餃子細細嘗了。餃子是牛餡兒的,咬開一角便輕呲出一汪湯來,味道也十分鮮。
見吃下,他長舒了一口氣,自顧自斟了一角觴屠蘇酒朝舉了杯,說著新年賀詞,“一歲一禮,一寸歡喜,但逢良辰,順頌時宜。”
一歲一禮,一寸歡喜。但愿把這悠悠歲月當做上天的贈禮,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要歡歡喜喜。
姜姒記起冊封良媛那一日,顧念念命為燕王敬酒,他也這樣舉著角觴朝舉杯。那時小產沒多久,他替飲下了酒。
“已經是新的一年了。”他著窗子上映著紅彤彤的煙花,乍然升起復又歸于寂滅。“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不好。”笑著說道,神平靜。
那牛餃子慢慢涼了,原本一個個圓鼓鼓的小餃子此時都皺皺起來。
那溫好的屠蘇酒,也已經涼了。
姜姒輕聲道,“我還有件事要與殿下商量。”
他掌間著角觴,“你說。”
“昭時是裴家的子嗣,出生后便送回裴府養著罷。”
夜闌人靜,外頭的鞭炮聲逐漸小了起來,空中只有零星的煙火發出微弱的啪啦聲。
“你若留下,便能送他走。”
“是,我留下,我要給定國侯守孝,留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許之洐鼻尖泛酸,那牛餃子與屠蘇酒無論如何都再吃不下去。
爐中的炭火烤得人津津生汗,他那一諸侯王的冕服越發束得他如坐針氈,再如何都待不下去了,因而起了,只是點著頭叮囑了一聲,“嗯,那你好好養胎。”
他掀開竹簾緩緩走出了長樂殿。
那略顯蒼涼的背影,令心里莫名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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