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之洐沒有回答，伏良人便擅自做了主，命人把那鎖砸了，又將殿門與破了的窗戶修修補補，看起來總算好了許多。

伏良人一回來，姜姒與伯嬴的日子便好過了許多，的眼睛也已經能看清周遭了。

再一日過去，伏良人著了一襲黛紫華袍，上面綴滿了珠玉，十分華高貴。

摒退了眾人，自袖中取出一卷錦帛，“阿姎，給你的。”

姜姒接過錦帛，解開細繩，那上面的字跡是早已看過千萬遍的字跡，那是裴君的字跡。

伏良人含笑道，“今夜亥時，我會命人帶他來。”

姜姒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了錦帛茫然定在原地，半晌才低聲道，“伏姐姐，他瘋了嗎？”

伏良人笑盈盈道，“阿姎，你該我一聲良側妃了。”

姜姒回過神來，含淚沖盈盈施了禮，“良側妃。”

伏良人得意地打量著，“你瞧瞧，如今你可遠沒有我滿了。”

姜姒記得伏良人扮作男子進宮那回，著脯暗暗使勁的樣子，了錦帛便展齒笑了起來。

伏良人認真道，“你若能得了自由，便自在地去過這一生。若不能，以后在宮里，我罩著你。”

姜姒笑嘆一聲，雙手抵額，向伏良人行了跪拜大禮。

*

獨自坐在長樂殿一坐便是大半天，那鎏金木窗推開著，能看見的信鴿打長樂殿上空飛過。還看見那只小狗，那小狗竟就在殿外蜷著，因無人看顧，上臟兮兮的，皮蜷著，沾著污濁干涸的泥漿。

想來，那日許之洐沒送出狗去，便將它棄在了長樂殿。

左右這長樂殿住著的是被棄下的人，蜷著的是被棄下的狗。

長樂殿，長樂殿，最初命名的時候，亦是有長樂無極之意罷。只可惜，在這長樂殿中并無一快樂。

姜姒推開殿門，迎風立在廊下，命那靠坐在一側的伯嬴，“去打些水來，我要給它洗個澡。”

待伯嬴提了水來，姜姒抱起那臟兮兮的小狗放進木盆里。小狗眼地著姜姒哼唧哼唧了幾聲，姜姒沖它笑了一下，“可憐的小東西。”

洗過澡的小狗，皮在上，越發顯得瘦骨嶙峋。姜姒給小狗干了子，又裹了毯子，抱它進殿喂了幾塊點心，它便睜著嘰里咕嚕的大眼睛沖著姜姒搖尾。

見這小東西可可憐憐的，姜姒便留它在殿。小狗似是恩，湊到旁靠在旁。姜姒便想，這若是吠吠便好了，若是吠吠的話，絕不會再教它捕殺之，就讓它做個閑時陪說說話的無用的狗子，也能保它一世周全。

到了夜里，月白風清，一天星斗。

姜姒把小狗塞給伯嬴，命他在馬廄給狗安一個窩，將他遣開了。

及至亥時，果然聽見有腳步聲拾級而上。姜姒的一顆心砰砰跳，猛然起，疾走幾步推開殿門，見宮燈下裴君扮宮人的模樣，由人領著，正踏上了臺基。

“裴哥哥！”姜姒低聲道，“這會害死你的！”

“阿姎！”裴君上前將攬進懷里，“我知道你在宮里苦，若不帶你走，我一世都無法安寧。”

姜姒懂得裴君的心意，這世上再沒有人比裴君待更好了。只是他今夜一走，將要拋棄的是他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將要拋棄的是他世襲罔替的爵位，將要拋棄的是他將將婚沒有多久的新婚妻子。他拋棄了這一切，就為給安穩給自己安寧嗎。

姜姒抱住裴君，“裴哥哥，伯父伯母可知道你要帶我走？”

裴君閉上眸子，片刻才嘆道，“知道。”

姜姒怔忪道，“他們愿意讓唯一的兒子冒這樣的險嗎？”

“終究是我不孝，但他們寧愿我活得自在一些。”

“可是裴哥哥，許之洐寧愿我死都不會放我走，他亦不會放過你的！”

“阿姎，走吧！去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地方。”

姜姒泣聲道，“裴哥哥，我如何還你？”

我賤如爛泥，骯臟不堪，如何還你這一片冰心？

他眼底溫，語氣堅定，“我應過你的，你不必還。”

一旁的宮人催道，“不早了，快一些吧，若是被人發現便走不了了！”

姜姒不再多說什麼，斷然轉去尋了幾件換洗袍子匆匆包好。也只不過是幾件袍子罷了，其余實在沒什麼，無長兩手空空，沒有任何能夠帶走的東西。

那些本以為可以帶走的，吠吠、木哨、他的信，全都化了灰。

但這世上有裴君在旁，就足夠了，不是嗎？

握裴君的手，大步出殿門。

彼時伯嬴正抱著那只小狗立在廊下，因背著月他的臉上神晦暗不明。

姜姒腳步一頓，“你要攔我？”

近來他的守護是真，但從前每一次的阻攔也都是真。

伯嬴角輕了一下，“我只是擔心。”

姜姒釋懷一笑，“伯嬴，你不必擔心，你只當自己還在馬廄中，什麼都不知道。”

每一次私逃的下場，伯嬴都在當場親眼目睹。

但如今他也盼著趕離開這吃人的燕王宮。

說盼著所有人好，唯獨不盼自己好。如今裴君星夜來帶走，他便也要盼著好。

因而他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了姜姒，“那便趕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姜姒忍著淚，再開口時，鼻腔中已帶了哭音，“伯嬴，你好好活著，好好為自己去活吧。”

伯嬴頭皮酸麻，腔中似有一洪水要奔瀉出來，還是那句話，要他好好活著。

好似悉了一切，卻又似什麼都不知道。

再來不及說什麼，裴君已拉著疾疾下了高高的臺基，他們的背影一高一低，挨在一起，很快了茫茫夜中。

他放下狗，那小狗貪白日姜姒給過它的溫暖，汪汪吠著朝追去，它的皮在風中向后飄著，它的耳朵也向后飄著，它四條飛快地向姜姒奔去。

但姜姒沒有回頭看它一眼。

與裴君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

伯嬴兀自發著怔，這長樂殿又如他們建始十一年臘月初來時那樣，空無一人。

這殿里的人，殿里的狗，殿里發生的一切事，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

那憂思重重的表小姐，那日與他拌的侍婢，那忠心耿耿的獒犬，都似漚珠槿艷，不過一片影，湮沒在這寂冷的長樂殿。

云倦瓦涼，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這王宮古樸巍峨，重檐廡殿，高亭大榭，空的只余下他自己，立在這白秋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