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宮，姜姒原是歡喜的，那是百孔千瘡的心里唯一的一束。

可是看見顧念念扶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依偎在許鶴儀旁時，那顆原本歡喜的心，瞬間便沉了下去。

如今許鶴儀的子也不好，自從甘州一行肺被一劍刺穿，原本便未醫好，又逢多事之秋，朝堂局勢風云萬變。不管是西北白蛇起事、兩郡水患，還是東宮丑聞、太后薨逝，樁樁件件都他不得安寧。這一月有余，長安雨連綿，寒氣侵肺腑，盡管醫盡心醫治，依舊是落下了咳疾的病兒。

原本是有匪君子松柏之質，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竟兀自帶漸寬，病骨支離。

那時他一臉病容立在風里沖微微笑著，朝出了手，“阿姒。”

姜姒也看著他笑，原先想跑上前去，好好握住他的手。姜姒要告訴他，已與許之洐再無瓜葛，從此是個自由人了。

可是顧念念走到他旁，一手扶住隆起的肚子，另一只潔白的荑已牢牢握住他骨節分明的手，滴滴道，“殿下當心吹了風。”

姜姒的笑便僵在畔，堪堪停下了腳步。

顧念念懷了許鶴儀的孩子，名正言順。想想也并不意外，姜姒記得臨去郡前，來重華殿侍奉許鶴儀時，與顧念念說了一會兒話，那時便扶著腰，看起來有幾分疲憊。

想來，那時候便已經懷上了。

倒是沈襄濃拉著姜姒左看右看，驚訝道，“姜妹妹去了一趟郡，竟憔悴這樣，難不燕王殿下苛待妹妹了？”

顧念念便輕嗔，“燕王殿下是什麼人，豈由你在這里置喙，想來是路途勞累，未能歇息好罷了。”

話音落了，顧念念又轉過頭來向姜姒求證，“姜妹妹，本宮說的是與不是？”

姜姒垂著頭，抿抿低聲應道，“是。”

片刻，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禮，“太子殿下長樂無極，太子妃、沈寶林長樂無極。”

長樂無極，自今以始歲其有,長樂無極老復丁（出自《詩經·魯頌》）。

白芙跟上來，攙著姜姒與同行跪拜禮。

“阿姒，不必多禮了。”許鶴儀掩口咳了起來。

顧念念忙為他輕拍后背，朝素芫道，“起了風，快去為殿下備下雪梨湯。”一轉吩咐的工夫，險些摔倒，許鶴儀忙去扶，口道，“小心！”

姜姒目傷懷，一時間心里酸。想來離去月余，顧念念已經在許鶴儀心里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

還沒來得及與許鶴儀好好說什麼話，又逢幾位太子屬前來議事，他叮囑幾句便咳著回了重華殿。

顧念念便留下姜姒，拉著的手前去不遠的聽雪亭中小坐，“本宮知道妹妹路途疲累，只是與妹妹有幾句己話要講，也不會耽誤太久。”

姜姒笑笑，“太子妃言重了。”

聽雪亭的木檻臨著水，岸上系了一葉蘭舟，此時正是初夏，小荷初發。若冬日落了雪，在這亭中撥雪尋春，再溫酒續晝是最好不過。

白玉椅上方落了座，顧念念便嘆氣，“殿下如今真令人擔憂，宮里的醫雖盡心醫治，只是朝務繁忙，殿下歇不下來，便也遲遲不愈。”

“原先，陛下指派趙大將軍去西北平叛，只是出了那樣的丑事，整個趙家都被連拔起了。陛下也只得派另兩位將軍去了甘州，說起來，與那白蛇教周旋談何容易，兩位將軍也是連吃敗仗。我聽姑母講，就連南境也有了白蛇教出沒。這樣的局勢，殿下也難免憂慮。”

沈襄濃湊近了低聲道，“聽說，趙大將軍在流放途中被人劫走了，直到如今都找不著人呢。”

說起了趙世奕，亭中靜默了片刻。

見姜姒垂著眸子，面白著，顧念念含了歉意道，“原是要與妹妹說些己話，不想竟說起了別的。”

姜姒便淺淺一笑，只是想起了長姝臨死前未說完的那句話。

那會兒長姝手捂著心口，吊著一口氣咧著笑，“好......我便告訴你.....顧念念......才是......”

顧念念是什麼？偏偏不把話說完便死去了。

顧念念拉起姜姒的手，見腕上青紫，又道，“我知道殿下心里疼妹妹，只是，若殿下看見妹妹的傷，知道妹妹在外頭了苦，又要費神了。他的子，哪里還得了再多一分思慮？”

姜姒回了手，垂下袍袖仔細掩住，低低道，“太子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顧念念這才笑起來，“我們皆是為了殿下好，妹妹心思通，本宮便也放心了。”

錘了幾下腰，看起來已累了，沈襄濃忙去攙，“姐姐有孕在，不要再勞神了，快回椒菽殿歇息吧！”

顧念念微微頷首，頓了一會兒，又撂下一句，“妹妹子看起來亦是不好，若是沒什麼要事，還是不要去殿下旁侍奉了。”

話音一落，便由著沈襄濃和素芫攙著離去了。

白芙亦扶起姜姒，低聲嘆道，“東宮亦是明槍暗箭。”

姜姒靜默半晌，六月底的風襲來，這里已經不是從前的東宮了。

*

自這日與顧念念說了話，姜姒整個人便萎頓下來。

白芙看著姜姒時總是憂心忡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常常著窗外出神，那雙眸子里就連那唯一的一束也沒了，看起來空空，人也黯然無神，干什麼都意興索然。終日里倦怠地臥在繡榻上，背對著輕紗羅帳，偶爾才聽到一聲輕嘆。若是沐浴，便一直泡在浴桶里不出來。倘使白芙不看著，便由著自己進水里。若不是白芙看顧得，只怕早了一尸骨。

白芙與說話的時候，總是半天回不過神來。便是聽見了，管問什麼，也不過是笑笑。想去安開導，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也唯有陪著、看顧好，偶或與說幾句無關要的閑話而已。

顧念念與長姝不同，長姝是明刀明槍，怒形于。顧念念是殺人于無形，刀刀致人命。姜姒便想起許久前許之洐說的話，他說“你看那些奴隸，要想活著走出來，就要殺死其他奴隸。奴隸場如此，宮闈亦是如此。”

宮闈爭斗不見，他那時便想到了。

偶爾許鶴儀來的時候，姜姒眼里才算有了。

他說，“自你回來，便總不見你去重華殿。你不去，我只好來找你。”

姜姒笑道，“殿下養好子要，不要來棲梧閣奔波了。”

他亦說，“比起從前，你又清瘦許多。”

姜姒想到顧念念的話，便也不敢對許鶴儀說什麼，只是道，“是阿姒子弱，吃不消路上的苦。”

許鶴儀沉默良久，再開口時便輕嘆，“我若知道，必不會允你隨他去。”

姜姒睫微，眸里含著水，“殿下不要再為我勞神了。”

他甚至給尋了一只小獅子狗，小小白白的，茸茸一團，十分可。

“阿姒，給它取個名字吧。”那時許鶴儀溫和地看著，角含著笑意。

姜姒抱著獅子狗，“我怕取不好，還是殿下取吧。”

“就它‘歡喜’吧。”

姜姒著狗頭，眼里一紅，喃喃道，“歡喜。”

“阿姒，你也要歡歡喜喜。”

姜姒便笑著看著他，“殿下歡喜，我便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