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開口, 蕭窈才回過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嗎?」
「這些事自有知徽們去做,總不必我親自盯著。」蕭斐笑道,「離開建鄴前,我還有一地方想去,你也別在這裡發呆,隨我一同去看看吧。」
蕭窈立時起,跟上的腳步:「姑母要去何?」
蕭斐這回沒賣關子:「棲霞學宮。」
蕭窈大為意外,接過翠微遞來的大氅,自己手系了,好奇道:「姑母為何想起去此?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題字的匾額嗎?」
年前曾隨班漪去過一回,便是為此。
蕭斐搖頭,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時,費了許多心力令人重建學宮,寄希以此挑選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礙繁多,到最後也不過是個空殼,沒能事。」
「再後來歷經戰火,此徹底破敗,空置數年。」
「此番聽聞聖上令崔循、謝昭二人重整學宮,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樣。」
而今天下,士庶之別猶如雲泥。
寒門出便是卑賤,大多人一生識不得多字、念不得書,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塵草芥。
縱有人能自泥濘之中掙,生發芽,滿腹才學也依舊沒有用武之地。
或是無人舉薦,或是察舉之時被定為末等,只能擔任無足輕重的職,終其一生也無法及士族所在的雲端。
而士族間彼此推選,察舉各家子弟。
哪怕再無能再庸碌的,依舊能輕而易舉地領到面職,十天半月不見得去署一回,更有甚者,連自己應做什麼都毫不知。
各家靠著聯姻將彼此之間的利益牢牢綁在一,一手遮天。
縱使宣帝在時,所頒布的政令若是折損他們的利益,也大都難以推行。
而宣帝去後,再無人能坐穩這個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蕭斐這麼一個兒,與那些個兄弟實在算不上親厚,但這些年羨,看著他們折損,偶爾也會生出兔死狐悲之。
當初蕭褚前腳「墜馬而亡」,世家後腳迎重帝建鄴為帝,蕭斐曾猶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勸阻。
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因以對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帝,便是西王蕭槊。
此人與重帝迥異,沉迷聲犬馬,曾縱手下兵卒搶劫南下流民,以此斂財,實在不堪。
重帝雖無雄才大略,但溫厚,於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志,令人重建學宮,蕭斐欣之餘,又不由得唏噓。
若換了從前,蕭窈興許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但班漪宮那段時日,明面上說是教授禮儀,為免聽得乏味,也斷斷續續講過許多舊事。
蕭窈想了片刻,逐漸明白過來長公主為何會在離開建鄴之前,特地走這一趟。
輕聲道:「尊祖當年,應是極為不易。」
蕭斐推開窗向外看去。
馬車自市廛中穿行而過,間或有貨郎賣聲傳來,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許多事非朝夕之功能,薪火未滅,便總有一線生機。」蕭斐支著額,似是同解釋,又似是自語,「我常覺世家至此地步,里早就爛了,又豈能長長久久、不腐不朽?」
蕭窈想了想曾死在面前的王閔,又想了想自班漪聽到的諸多事跡,點點頭。
「而今各家早就不復昔年景,說是芝蘭玉樹,可出類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數。」蕭斐眼中浮現笑意,「你阿父挑崔循與謝昭來辦此事,看人的眼倒是不錯。」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何,話到邊又咽回去,低頭思索。
過了會兒,方才開口道:「我與謝昭有過往來,許是因出的緣故,他並不執於門第之見。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學的機會,寒門子弟也能得學宮的機會,謝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於崔循,」蕭窈難得這樣認真地審視此人,遲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學宮之事上,他與謝昭的態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場,不為寒門子弟開這扇方便之門。
也總是會挑剔的禮儀,古板且嚴苛。
在另一方面,卻又不那麼像。
他不聲犬馬,更不會如王閔那般放浪形骸;時下士人大都以清閒為貴,以恪勤不懈為鄙,上擔著職責,實權卻在不經意間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力都耗在那些事務上,仿佛總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擔著太常卿一職,手中實則攥著諸多權利,從不肯讓渡予人。
蕭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慨,不意蕭窈竟能說出這樣條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頗為驚訝。及至聽完,含笑頷首:「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從前向來不在這些事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長進了。」
調侃罷,這才認真道:「崔氏這位長公子,是他們之中難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蕭斐過手爐上描金刻紋,斷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崔氏,而是寒門,聖上為之事能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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