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楚兩眼不擡，手中的卷冊隨便翻了翻，“下面是什麽地方？”

衆人心知肚明，他在問下面是誰住的什麽宮什麽院。

弄塵趕回了，“君上，為了天澈宮腳下清淨，飛瀑下面沒修建宮院，就是在水潭中央，修了涼亭。

勝楚扇面一般的睫在眼底劃過一道影，“知道了。”

憫生了外面的天，日漸沉，便知道上面坐著的這位又要變臉了，于是識相道：“君上勞累一日，尚有許多奏章要閱，臣等先行告退。”

勝楚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散了。

“君上。”

“還有什麽事？”

“今日的折子，送去哪裏？”

勝楚想都沒想，“晴川院。”

弄塵就趕捂著笑。

辰宿忠于職守，“可是君上，您今天一早傳了口諭，已經命雲極公主搬出晴川院了。”

剛好這時，太斂起了最後一道，勝楚擡起頭，眼一閃，“搬去哪兒了？”

“這個……，您說大盛宮三百裏，一萬八千宮室，雲極公主住哪兒都行，只要不讓您知道，所以臣傳完旨之後就走了，搬去了哪裏，臣不知。”

憫生：“……”

弄塵：“……”

司命：“……”

勝楚：“……”

憫生打破尷尬，“那麽君上，這折子今晚……”

“還是晴川院。”

“是。”

于是，整整一夜，晴川院都亮著燈，勝楚坐在榻上，撐著額角，盯著小桌上那高高一摞折子，眼睛眨都沒眨。

蕭憐！別讓我抓到你！

第二日，依舊如此，白日間，彈棉花一樣的琴聲不絕于耳，到了黃昏日暮時分，勝楚心思剛，那琴音就沒了。

他幾乎想一個飛出去，從天澈宮躍下去抓人，強行克制了一番，手底下那本卷宗就被這一握，給化了灰。

憫生坐在下面就是心裏一陣，那都是他的心！

到了夜晚，晴川院依舊亮了一夜的燈。

到了第三日夜晚，白日間不但要被迫聽彈棉花，還要忙于政事，到了晚上，就在晴川院枯守的人，三天沒合眼，終于熬不住了，撐著額角在堆積了三天的折子後面合眼睡著了。

朦朧間，有一雙手替他輕輕披了件外套，勝楚兩眼猛地一睜，反手將那手給捉了。

後便是一聲怪，“君上饒命！”

勝楚被蟲子咬了一般扔了那手，一個小太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君上饒命！君上饒命……！”

他上約有難聞的氣味散發出來，勝楚便掩了鼻子，“你是哪兒來的？”

“奴才是倒夜香的太監。”

“到晴川院做什麽？”

“回君上，奴才推著夜香車幹活兒，途中遇到一個小宮，塞給了奴才一百兩銀子，讓奴才來晴川院門口看看，說若是裏面的人睡了，就給披件裳。奴才不知道是君上在這裏啊！”

“那宮呢？”

“走了。”

“去哪兒了？”

“奴才不知啊。”

蕭憐——！

被本君捉到，你死定了！

次日，早朝之後，按例依舊天澈宮議事。

可憫生四個人左等右等，也沒見自家君上的影子。

沒多會兒，瀑布下的亭子裏，又傳來了狗爪子刨琴的聲音。

教琴的先生端端正正坐在蕭憐對面，角不停地。

這哪裏是在學琴，分明是在故意想氣死聽琴的。

可這宮中的人，豈是得罪的起的，既然上了賊船，就得著頭皮教下去。

蕭憐低頭，認真撓琴，極盡各種能事，琴音已是難聽得足以催人淚下。

終于，有一只堪稱拯救蒼生的手，按在了的琴弦上，將令人肝膽俱裂的魔音瞬間止了。

“你這是彈琴？”

蕭憐仰頭，粲然一笑，“沒人教，不得要領。”

教琴先生一臉黑，你當我是個假的！抱起琴，識相地溜了。

今日，蕭憐該是刻意地裝扮了一番，著了東煌的豔紅宮裝，簪了金步搖，描了稍，點了絳，此時驀然擡頭，便是一驕般的驚豔。

勝楚奢華繁複的朝服尚未換下，一的君臨天下模樣，就等著在這兒抓，此時人抓到了，卻像是心頭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沉著臉瞪，卻看不出有多兇。

兩個人與其說僵持，倒不如說是四目相對，即將槍走火。

勝楚及時收了神，冷著臉，擡手掀了皇袍，在邊坐下，“本君只教一次。”

蕭憐便嘟著，眨眨眼，含著笑又委屈拉地點點頭，“好。”

越是這樣，他就越沒法安生，只好不聲地深吸一口氣，假裝沒看見。

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掠過，便是驚世的絕響。

天澈宮裏還候著的幾個人相視一眼，散了散了，今天可以散了。

憫生淺笑，君上的心，了。

而下面，坐在勝楚邊，乖得像一只貓一樣的人，哪裏在聽琴，只是花癡一樣地盯著他的側臉看，從頭到尾都不眨眼。

這麽多天來，第一次在日下仔細欣賞他的臉。

散去了幽曇的毒，已不完全是刻骨銘心的模樣，可那棱角廓，卻依稀仍在。

楚郎，白日間的你，還是你嗎？

在你心裏，我還是我嗎？

我還追得回你嗎？

勝楚被看得半邊面皮竟然有些燙，卻也不，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多了一分繚。

蕭憐眼中劃過一縷神傷，擺正了子坐好，專注看他琴的手指。

那些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整齊，著瑩潤的澤，在琴弦上輕掠過，便……便不讓人想起也是這樣在上掠過，不覺兩眼稍微瞇了瞇。

想到了這一層，坐在邊早就沒法專心琴的人也想到了這一層，那手指明顯就是一。

遠遠地正從天澈宮上下來的憫生聽見了，便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司命冷著臉，“你笑什麽？”

“我笑啊，木蘭芳尊琴，居然也有不曲調彈的時候。”

勝楚的確是在彈，他邊現在坐了個禍害，腦子裏哪裏還有什麽曲子，就隨手撥。

可畢竟是于此道出神化之人，即便是隨手撥，了不甚懂得音律之人的耳中，也是聲聲切切，撼心弦。

待到手掌了琴弦，勝楚便冷冷道：“你來。”

蕭憐將兩只爪子砰地砸在琴上，齜牙一笑，便要繼續撓。

“停！”

勝楚幾乎是喝止了，敢在他面前撓琴！簡直不可饒恕！

他有那麽一瞬間，想揮袖將這個死丫頭扔出大盛宮，有多遠滾多遠，可那袖底的風卻還沒蘊起來就平息了。

他沉沉地瞪了一眼，強耐著子，擡袖，從背後繞過，將手放在右手的外側，“看我的手。”

就這樣被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地攬進了臂彎，皇袍寬闊的廣袖將整個人攏在其中，就如一個屏障，將圈在一個有清冽香氣的懷中。

蕭憐眼簾一垂，藏了狡黠的笑意，便真的去看他的手，認真學他的樣子，可卻怎麽學，兩只手都像是兩只僵的爪子。

勝楚忍無可忍，“笨！”擡手啪地在手背上拍了一下，那瑩白的手背立刻就紅了。

蕭憐像被燙了一般了下手。

他本該拂袖而去，哪裏來的這麽多閑工夫教個笨人琴。

可卻只是慍怒地瞪著低垂的頭，卻沒想過離開。

是阿蓮，是阿蓮，是阿蓮……

勝楚在心中跟自己說了一百次，還是那個孩子，既然想學，教便是。

從前，親自傳功夫的那些年，若是小人兒敢懶，挨點小小的教訓也是有的，可是從來沒有因為笨而罰。

現在，不但什麽都忘了，居然還這麽笨！

“最後一次。”他耐下心來，去捉那只被打紅了的爪子，卻不想蕭憐卻是一躲。

捧著自己的爪子，搭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沒想到，這兩只手，真的廢了。不但麒麟拳用不出來，連彈琴都不行。”說著，竟然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掉在了手背上。

勝楚沒想到會惹起的傷心事，就有些于心不忍，“阿蓮啊……”，那只從後繞過去的手臂就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了。

蕭憐斜眼悄咪咪瞥了他一下，就越是做出忍的模樣，越是哭得梨花帶雨，肩頭一抖一抖，就把人的心都抖了。

擺明了是朵白蓮花，還是個黑心的，可偏偏勝楚就吃這一套，無奈天，從背後繞過去的那只手終于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落在了肩膀上，輕拍了兩下，“等你將孩子生下來，可以試著學些腳上的功夫，若是喜歡，本君可以教你，不會比從前差。”

蕭憐揪著袖子眼淚，“真的嗎？”

“真的。”

蕭憐眨眨眼，那眼淚瞬間就止住了，十分乖巧可人道：“是君上親自教？”

“……，是。”

勝楚現在明知道自己又被膩歪的小圈套給繞進去了，卻頗有些甘之如飴的意味，點了點頭。

這琴學得稀裏糊塗，那小手指頭卻是被掰來掰去都給了一圈，最後也搞不清楚兩個人到底是誰在暗占誰的便宜。

等到蕭憐一蹦一跳的準備要離開潭心亭，勝楚又喊住了，“停！”

蕭憐跳轉，“怎麽了？”

“你……，你慢點……，肚子……”，勝楚的手在袖子裏尷尬地攥了攥。

“哦。”笑嘻嘻地轉，一步一步，扶著腰往前走。

“阿蓮。”

“君上還有什麽事？”

“你若要學琴，每日午後可上天澈宮，不得再在這裏興風作浪！”

“知道啦！”蕭憐向後揚了揚手，大獲全勝而去。

……

然而，第二天，天澈宮瀑布下，果然再沒了魔音，可到了午後，那人也沒來。

勝楚早早遣散了議政衆人，備了燒鴨和紅燒等著，可卻真的活生生沒來！

明知是在釣他，可卻依然放心不下。

于是招了紫龍前來，“指派給的醫，可有隨跟著？”

“回君上，蒔花醫自從上次被拒之後，就一直在醫館中候命，并未進宮。”

“那邊還有誰？”

“應該只有一個小宮，名喚茉葉。”

“知道了，你下去吧，傳憫生來見。”

“是。”

沒多久，憫生便轉著椅，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君上喚我？”

勝楚立在窗邊，從窗前的盆栽中拈下一朵花，“憫生，如果你養了一株盆栽，起初只當是棵小草，卻有朝一日開出花來，當如何置？”

憫生淺笑，“回君上，有花堪折，直須折。”

“可若是心中仍然只當還是一株小草，又當如何？”

憫生依然笑意盈盈，“君上，您手中不是已經拈了花？心之所向，本就不易琢磨，不如聽之任之，方為上上之道。這番話是君上當年教誨憫生的，如今卻要到憫生來提醒君上了。”

勝楚悠悠嘆息，“憫生，長大了。”

憫生微微垂頭，掩不住笑意，“長大的可不止是憫生。”

勝楚轉而看他，倒是頗為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本來只是猜測，如今便是篤定了。”

勝楚垂眸看著手中的那朵花，剛剛澆過，還帶著水珠，就甚是豔。

憫生欠，“恭喜君上，七年之苦并未白白承，阿蓮不但回來了，而且還帶了小……”

他話還未說完，就看見勝楚在瞪眼睛，急忙轉了椅就逃，“我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勝楚來到重重紗帳深，擡手掀了綴著猩紅流蘇的黑錦緞，漆黑的劫燼琴便安靜地躺在下面。

他手指拂過琴弦，錚地一聲悠長輕響，撼人心魄，肅殺萬丈，從天澈宮出，響徹整個大盛宮。

所有聞之者，無不心頭凜然一驚。

是夜，無人得以眠。

君上要見雲極公主，卻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于是索將三百裏大盛宮翻個底朝天，惱得飛狗跳，也要把人找出來。

勝楚褪去一的華，換了黑暗加，坐在晴川院裏，沉著臉，一顆一顆剝葡萄，腳邊跪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從屋裏跪到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