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來當華宮的主人,錐都不知道高孤是怎麼想的,真不怕他胡折騰,一夕之間敗了家業?
問題是作為白骨真人的錐,對那座白玉京,并無仇恨,毫無怨懟之心。
他不過是陸沉的心相之一,前些年躲避正主陸沉還來不及,豈會主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或者說高孤出人意料,選擇托孤于他,本就是對道祖和這座青冥天下的某種表態,遞話?
正因為注虛觀道士錐,與陸沉和南華城的那份大道牽連,反而是最佳人選?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會曲解深意?
大概這就是高孤故意留給錐的難題?
尹仙心中有了決斷,就再無掛礙,借此機會,簡明扼要,與新宮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務,希錐定奪。
哪怕錐聽過就算,哪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全然不管,那也是一種定奪。
尹仙問道:“南墻此次閉關功的可能很大,宮主到時候要不要見一見那位守山閣的護道人?”
華宮也有一脈劍仙道統,傳承不斷,只是相較于玄都觀的劍仙一脈,略顯黯淡,未能發揚大。
冠南墻,住持大木觀,玉璞境瓶頸劍修,正值閉關。這位劍仙的護道之人,不是某位華宮祖師,而是來自同州別宗的守山閣。
錐搖頭道:“不見。”
這種山上私誼,自行生發便是。
尹仙點頭稱是,毫不拖泥帶水,轉換話題,“近期兩州接壤地界,有別州數國兵馬啟釁不斷,妄圖挑起戰火,常年駐守在那邊的華宮弟子,該如何決斷?是依循故事按例作為,還是?”
錐說道:“直接給所有在各大王朝擔任廟堂要職的在冊道,下一道法令,沒有祖師堂的明確旨意,不準任何人用兵。”
尹仙小聲解釋道:“宮主,我猜其中未必沒有一二勢力,是想要推波助瀾,幫襯華宮一把,好讓我們的下山,變得師出有名。故而他們此舉,等同于跟我們遞一份投名狀。”
錐說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領。華宮道士該如何修行,又該何時世,都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揣度的。”
尹仙言又止。
錐說道:“唯名與,不可假人。該第一個領旨的,就是你們翠微宮。”
尹仙苦笑不已,后撤三步,稽首領旨,“尹仙謹遵法旨。”
直腰抬頭之后,尹仙向那位神冷漠的高大青年。
錐心領神會,臉如常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既然當了宮主,一個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舊大不過整座華宮的道統存亡。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高孤的死道消,華宮和地肺山會輕輕一筆揭過。清閑修道之時,我錐最怕麻煩,可真要事到臨頭了,卻也很不怕麻煩。傻子都清楚,天下要大了,華宮該如何自,等到時機合適了,我自會給你一個章程。該有的公道,白玉京自會給。”
高潔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這名字取得真是切,道法高,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數。
吃了這顆定心丸,尹仙竟是熱淚盈眶,還是稽首,卻無言,以表激。
錐提醒道:“記得約束一下地肺山諸脈道,不要多此一舉,去探究注虛觀的腳。”
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暫時也就尹仙、高拂在幾人知曉真相。錐當然不是覺得這個出,有什麼見不得的,就怕有心之輩,借機拿來做文章。世之中,要麼敢于爭先,橫沖直撞,要賭就賭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條關大道。要麼干脆不去賭個虛無縹緲的天命所歸,耐心等待某個節點。
尹仙心悚然,山中道竟有這等僭越舉?趕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宮主放心,我一定嚴查此事,絕不含糊。”
錐說道:“此事畢竟涉及地肺山別派家務,一經查實,是從寬或從嚴置,你可以自己看著辦,我只看結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過后,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拿你是問,到時候別怪我端宮主架子,下旨申飭整座翠微宮。”
尹仙灑然笑道:“宮主大可寬心,我華宮的祖師堂法規條例,一向大過地肺山的某些約定俗。平時不用,是分,是和氣,用了,是規矩,是旨意。”
錐點點頭。
不要因為尹仙在錐這邊恭敬禮敬,便小覷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嚴,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師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極難手事務的幽州地界,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舉,就是在替天行道。
錐說道:“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你一年到頭庶務纏,無法推諉,很難潛下心來打磨道。但還是需要你爭取忙里閑,
證道飛升一事,要抓了。”
尹仙笑著點頭道:“宮主有心,理當如此。”
錐冷不丁問道:“還記得第一次上山時的路嗎?”
尹仙追憶往昔,喃喃道:“記憶猶新。”
能夠為師尊的親傳,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驕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間。山中道場是讓你放心的,俗世紅塵是讓你見心的。”
“只在世間修行見萬心,難以安放其心。單在深山修道見一心,無法察天心。”
“兩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就被高孤帶上山修行,卻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當時高孤有意無意,讓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之后全憑徒弟自覺自悟了。可惜你只顧著傷,未能會高孤的良苦用心。”
“既然對山林師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順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風土人,又何妨。覺得姚清某些地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論道一番,何必分輸贏,有此勝負心?大可領略一番五陵年的鮮怒馬,親眼看看寒素出道們的治學求道。很想見一見那位人間最得意,就去蘄州游歷,去玄都觀敲門,去當面說一句白也詩無敵。行走鄉野與當地土民討碗水喝,聽一聽那纖夫的號子,在此期間,是否更換份、容貌,只管率而為,隨心所。青冥天下缺了道祖,還是如今這般大道循環不息,華宮缺了尹仙主持事務,便一定不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教。”
錐別有心思。
古戰場涿鹿址那邊,有一筆宿債、一樁宿緣要托付錐得閑時,去代為了結,對象是位換了面目、故地重游的冠。
錐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淪為廢墟,本就緣于高孤與一位冠的山巔斗法。至于如何解怨,無需錐費心,高孤留下信一封,錐只需轉給即可。
錐突然解釋一句,“我這次走出門,不是為了看幾眼那撥弘農楊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夠,無法覺察此事。”
先前一皓彩明月,陸沉不知為何,顯現出一尊前無古人的巨大法相,讓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鄉野曬谷場。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尋覓某。
頭戴一頂蓮花冠,其中蘊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瀉人間,分散出億兆條金如撒網十四州。
關鍵是如尹仙這般道力深厚、幾近功德圓滿的老字號仙人,竟是渾然不覺。
尹仙疑道:“能否詢問此事?”
錐猶豫了一下,以心聲泄天機,“陸沉的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尹仙呆滯無言,道心巨震,滿臉錯愕,被震撼得無以復加。陸掌教早已經是十四境圓滿,還要如何更進一步?!
聽聞閏月峰那座新建宗門,宗主張風海一行人剛剛離開青冥天下,遠游蠻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隨離開,陸掌教難道是趁此機會?
關于閏月峰辛苦的大道腳,即便是山巔修士,知曉幕的,依舊屈指可數。一般的飛升境,都無法獲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還要歸功于師尊。
錐瞬間猜出尹仙的心思,搖頭道:“那你就小覷了陸沉的道。”
翩翩孤鶴唳青天。
何其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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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忙時節,村塾放假。
好幾天不必上學讀書,孩子們很開心,但是需要給家里忙這忙那,就又有點小小的郁悶。
姜夫子不在學塾,寧吉跟師兄趙樹下近期都在給那些蒙家里幫忙,蹭一兩頓飯吃總是可以的。
忙碌一天,師兄弟走在田埂間,他們今天打算開個小灶,挑下一條臘切開剁了煮筍干,再炒幾盤時令野蔬。
只見田間黃雀飛,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寧吉沒來由記起一篇詩歌,文字質樸,寫得極,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謠。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蒼天,來下謝年。
趙樹下與寧吉幾乎同時停步。
遠遠看到兩人,在河邊并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觀其氣度風范,絕非凡俗,定是神仙府走出的修道高人。
趙樹下聚音線語道:“寧吉,不對勁。敵友難辨,我已經以心聲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趕來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糾紛,我會故意話求饒,看似是搬出師父的名號嚇唬人,這一刻,你就毫不猶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寧吉默不作聲。
趙樹下說道:“聽師兄的!”
寧吉點點頭。
“趙樹下,寧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們的名字之后,微笑道:“魏檗不會來的,三山符也別浪費了。不必張,張也沒用。”
“寧吉,多跟你師兄學一學,對敵之際,需殺心藏得住殺氣。”
男人介紹道:“我鄭居中,來自白帝城。邊這位,暫名劉饗,是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而生,就是在陸掌教編撰的歷史典故里,與至圣先師不太對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幾眼,劉饗點點頭,果然是此人。
趙樹下稍微寬心幾分,寧吉如釋重負之余,神復雜。
鄭居中解釋道:“先前劉饗言語提及此地,只是順路看看你們。劉饗有話要說,我有事要忙。”
劉饗笑道:“相信以鄭先生的心智,還不需要誆騙你們吧?”
鄭居中微笑道:“真到事了,也不盡然。”
劉饗說道:“今天所說容,你們聽過之后,可以轉述給陳平安。”
趙樹下神肅穆,說道:“劉先生請說。”
劉饗緩緩道:“我與浩然幾位所謂的道友,對陳平安觀都不錯。”
“只說這一道關隘,鄭先生就很難過去。這與境界高低關系不大。”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憎。先有書簡湖,再加上后來你先生對待五彩天下馮元宵、學生寧吉的態度,讓我逐漸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你家先生,還很年輕。”
“反觀鄭先生跟吳宮主,說的好聽點,他們一顆道心堅若磐石,說得難聽點,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話說船大難掉頭,便是此理。”
“寧吉,在你先生上,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可能,存在著一條可以不斷糾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說他喜歡自我否定,自我意識太過單薄了,但是在我看來,就是天大的優點。”
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陳平安作為第一個說開打的人,卻遲遲不去蠻荒戰場建功立業,難免有功德有虧的嫌疑。
也就是如今文廟管事的,是恢復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禮圣領銜、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等都現的天外一役,陳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廟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巔依舊心知肚明,認可那位年輕,并非躺在功勞簿上不彈的人。不然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會非議更多。何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開鑿一條大,確實都是天大的事,至圣先師散道之前,還曾蒞臨桐葉洲,呂喦陪同,一起見證陳平安請來諸多別洲山水神靈的禮敬香火,舍得散盡功德,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點燃億萬盞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