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并不希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眾矢之的,但畢竟總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的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強,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將來反目仇,相互怨懟,各懷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里。”
“師父這輩子,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躺在病床上。
洲遠游,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天,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功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份,重返浩然,參與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于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
“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登船,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我不想誤導你。”
“于公于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于于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里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復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里胡哨,舍道求。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別。
至于萬年之后的武道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于“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后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話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勝了?那麼武夫范銅、與鬼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憑借記憶,塑造出一幅幅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了占據古天庭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瞇眼而視,豎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主,后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辟一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捎什麼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夠與老觀主喝酒敘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經誤藕花深的背劍年,如今的年輕,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于顯得過于咄咄人。
之后什麼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尸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于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余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麼想的?依仗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
依仗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锏。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松弛,故意拿劉羨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繡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后姜赦主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揭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了哪些山巔人?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后,姜赦最終給出關于陳平安的定,“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
可要說止步于此,陳平安還不至于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后,
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冷汗的后知后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并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里不對,等到獨反復思量,終于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后順序出了問題,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脾氣,道心和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屋,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麼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圣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手招呼,“稍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神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都不懂嗎?”
浩然儒家道統之,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圣相親,卻將曾為顯學的亞圣一脈擱置一旁。而亞圣,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祇與禮圣相近。至于亞圣和文圣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于至圣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圣重仁義,文圣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了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麼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廝殺,大不了以自大道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這種代價。至于野心的姜赦能不能接,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
老秀才一抬腳,沉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腳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圣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倒是道五言,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側斂衽施了個萬福,聲道:“見過文圣。”
老秀才過門檻,點點頭,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姜赦,要不要我讓禮圣給你磕幾個頭?”
姜赦終于開口說道:“荀先生莫要說笑。”
難怪要隔絕天地,就這開場白,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上說著愿賭服輸,心中卻是好大氣,事事,人人,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結果如何,想要再被關一萬年?!”
姜赦說道:“等文圣從儒教第四把手變第二把手了,再來說這個。”
老秀才雙手袖,“哦?”
就在此時,一個再悉不過的嗓音在屋響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別。”
姜赦雙手抱,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世的道理?”
禮圣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