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麼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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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綿延,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此山如一片銀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里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
這趟游歷,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為同行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游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系沒白。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道人送你的那些五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岳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游那邊聽來的消息。”
披云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岳那邊哄抬價,不講道義,事先本不與其余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余四岳負責掌管五土的風土司,都要臨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旱煙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我經常去那邊散心,于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岳五土,純道人還送了什麼寶?”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
謝狗贊嘆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
謝狗問道:“所以呂喦如此講人,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喦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干云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點頭道:“相逢于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里山河的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嘆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羨慕羨慕。”
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麼瘦的有啥嚼勁,邊那廝定然是個喜好吃草的。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呵,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面。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里的恩怨仇,偶爾跟小陌閑聊,他都說得含糊。”
謝狗樂呵呵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于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吞,至于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里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于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后世子,出門梳妝換服,白景倒好,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書。
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麼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麼些上不了臺面的腌臜貨?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再憊懶,也還是個惜羽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子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只是盯著水面,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
那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影,姍姍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后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伙投奔梧桐山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后是玉圭宗和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愿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
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制關牒,并且嚴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起糾紛,書院會親自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鬧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
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
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子放屁嗎?”
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于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麼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向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里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只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順利出關,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的‘年輕宗主’,再然后……”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后就是再過三五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向河面,隨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麼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后,不就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
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廝,心得是多臟,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面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后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家伙,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后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并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只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麼一出,反而別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口而出,厚積薄發才如泉涌,話到邊,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別扭,別人也不別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并放回咫尺,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呵呵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里微服私訪、察民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家伙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干嘛總是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說道:“廢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說。”
有那腦子靈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里喝酒閑聊,那狐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后指了指自己和那娘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