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一的純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一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一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一時無言,做人說話這一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云、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
崔東山是個沒長屁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一個忙,既然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一味婉拒推,何況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雙方到了岸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年將兩只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開門見山笑問一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
謝狗撇撇,“沒啥花頭。”
火龍真人微微一愣,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沉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
謝狗出雙手,拽了拽貂帽,“你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一般,并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幸見過很多老黃歷最前邊幾頁的人,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于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解,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了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一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
謝狗滿臉惆悵神,“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一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并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一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一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里,你也很老。”
火龍真人須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里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邊這位老真人,確有一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一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一來強龍不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很快補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于謝狗的大道腳,連姜尚真都倍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一品秩極高的大日中,曾仿刻、開辟出一座火宮作為棲之所。
不過據青同泄的幕,白景的出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并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
因為小陌的關系,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閑聊過往,就比較隨意,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出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后,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修蘭锜,將這大日煉為本命。不過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一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一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一份頂尖戰力,并沒有阻攔,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麼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一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況白景還是一位被白澤寄予厚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一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后咱仨時常串門,若是到扎手的釘子,相互間招呼一聲,保管一支穿云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掌笑道:“好說好說。”
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一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后世道家譽為帝室之一的丹霄絳闕火宮。純真人呂喦,歷史上就曾多次在這座遠古址,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發子的攛掇之下,一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伙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瞇瞇,“哦?”
謝狗干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香甜來形容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沉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天下。
人心復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酒。
謝狗咧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一定可以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捻須道:“同。”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藏蹤跡,云巖國在魚鱗渡這邊安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云巖國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煉氣士,渡口岸邊一私宅書樓的頂樓廊道,有一伙年遠眺那艘桐蔭渡船。
他們平日里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一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一面。
不過說來好玩,起先云巖國皇帝陛下,京城里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后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夠看了,再往后就變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年盤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一個眉眼冷清的苗條,翹首以渡船放心,“不好說。”
之前他們得到一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余孽,風波四起的大開鑿一事,終于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彩的年輕聯系在一起。
年是云巖國唯一一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一開,便覺力驟增,平日里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京城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麼,這讓年劍修近期仿佛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年心郁郁,低聲道:“那些修道有的家伙,路過咱們云巖國,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一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煉氣士往往眼高于頂,對外界本不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
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云游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我們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腳跟,大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一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形翻過欄桿,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年有幾分相似。
掩笑,“種叔叔,又趕跑一艘犯游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一個靠墻打盹的高大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你自報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年躺在,翹起二郎,一旁馮雪濤倍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到底有什麼意思。
那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系,種叔叔你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一拍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你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著,“是個知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樣,后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一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麼勢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月而已。”
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況,以后青萍劍宗是肯定要到曹師弟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不必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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