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夜杳杳。翠微草木獻奇怪,忽于水底見青山。
等到韋赦與那氣象驚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現,四把空椅子,還剩下兩位“東道主”尚未面。
看來還需要繼續等人。
前邊他們還在聊皚皚洲那邊,新晉兩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韋赦,不料韋赦竟然就是這座祖師堂的幕后人之一,這讓不在座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如今風云變幻,修道之人,趕上了好年景,明里暗里,陸陸續續多出了接近雙手之數的證道飛升者,他們這座祖師堂,若是再無一位十四境坐鎮,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第一次參與議事的劍修杜山,只覺得不虛此行。
有人直截了當詢問一句,“前輩已經合道了?”
韋赦說道:“以前的飛升境,現在的新十四,其實差別不大。”
這種大話,沒幾個人可以說的。
既然正主都這麼說了,他們就沒好意思道賀幾句。
一炷香尚未燃盡。
總計二十二把椅子,還有幾個空位。
依舊站著的韋赦笑道:“你們還可以閑聊幾句。”
能夠在此落座,都不是膽小的,便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道長是?”
那個盤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聞,時不時手過袖子,手心滿是金的碎屑。
韋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說了句籠統言語,“我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老道士閉著眼睛,說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互稱道友即可。”
韋赦笑道:“前輩道齡長,更早合道,稱呼一聲前輩,怎麼都不為過。”
老道士撐開眼皮子,看了眼對面還不肯落座的韋赦那邊。
仙人云杪心中震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聽韋赦的口氣,這道士還是一位老十四?
韋赦此言一出,等于是坐實了眾人的猜測,一時間神各異,畢竟猜測歸猜測,等到他們知道了事實,難免又是另外一種心。
如此一來,他們愈發好奇其余兩把椅子的主人。
皚皚洲韋赦,道場位于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諸峰逶迤如圓環,所以韋赦才會自號“三十七峰主人”。
韋赦在年輕那會兒,修道資質太好,故而喜歡云游四方,友廣泛,遍及天下。韋赦更是鋒芒畢,毫不在意四面樹敵。
可惜這麼一號在大道上一騎絕塵的天之驕子,竟會從一個最有希躋十四境的年輕飛升境,一步步淪為了最不可能合道功的老飛升。
要知道當年輸給韋赦的,以及與之同時代修行路上,跟在屁后頭吃灰的,勉強可以稱為其項背者,可都不是什麼泛泛之輩。
與韋赦同于一個時代的修道之人,風采都被韋赦所掩蓋,變得黯淡無,無一例外。
大概韋赦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那種真正不世出的人。
那會兒韋赦有一個流傳很廣且狂妄至極的說法,是在一次單挑贏過數位同境修士之后。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難遇的人,我也是,大伙兒都是,我們真是為難這個‘百年’了。”
舉世公認韋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蘇柳懷周等群仙之上。
而這“蘇柳懷周”,就是蘇子與柳七,還有懷蔭,劍仙周神芝。況且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也曾輸給韋赦。
山上或切磋論道或廝殺爭勝,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不是同境斗法,便是越境對敵,手下敗將無弱手。
只是當年那場爭奪一個“北”字的風波中,面對俱蘆洲劍修的那場海問劍,韋赦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現。
在外界看來,是韋赦當初太過心比天高,才飛升沒幾年就敢閉關貪圖十四境,導致合道失敗,就此心灰意冷,不問世事。
而韋赦的缺席,就讓主持大局的劉財神顯得有些獨木難支,所以這些年來皚皚洲練氣士,對韋赦和簬山都有幾分怨氣。
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那麼中土鐵樹山,與皚皚洲簬山,就都是怪之屬練氣士的絕佳道場。
如今擔任太平山護山供奉的于負山,就曾對韋老神仙的那道場,心心念念,對那煉日峰、拜月山在幾座山頭,垂涎已久。
別看后來者居上的火龍真人,經常調侃韋赦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靈殿那邊,對韋赦的評價卻是極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的柳筋境,呂喦的金丹境,還有韋赦與姚清的元嬰境,都是蝎子拉粑粑,獨一份的。
袁靈殿覺得師尊這個“獨一份”的說法,好像不太妥當?
老真人就批評這位不開竅的嫡傳,做人不能太死板,說話不要摳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場斗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圣,一直是個讓人好奇萬分的未解之謎。
陳平安卻是為數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上次在劍氣長城重逢,吳霜降主提及過此事,自稱在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韋赦打了一架。
吳霜降當時說得比較含蓄,說自己如今有些后悔,不該對韋赦雪上加霜。
韋赦以心聲問道:“前輩,能否推衍一下韓玉樹那邊的境況?”
老道士點點頭,“將那道友生辰八字之類的消息,都與貧道說一說。”
片刻之后,老道士手在袖,探出手來,抖了抖袖子,說道:“人歸道山矣。”
將這個文雅說法換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韋赦倒是沒有太大意外,只是說了兩個字,可惜。
老道士緩緩說道:“天機不可泄太多,貧道只能說他招惹了不該惹的老人。那韓玉樹繼承祖業,坐擁三山福地,誤以為是天命所歸,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離開福地之際,就是命中該此劫之時。說到底,還是當慣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邊的天高地闊。”
韋赦對此不予置評。
老道士說道:“趁著其余兩位還沒到場,韋道友與我說說這邊的百年形勢。年長的,年輕的,可以各挑十人說說看。”
韋赦在心中盤算著篩選人之時,讓在座眾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婁藐和杜山,其余十幾人都收起了各種神通法,選擇以真容示人。
云杪心復雜,一切謎底,終于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覽無余。
只見一位眉眼如畫的背劍子,穿一件圓領靈鷲紋錦袍,頭頂簪花,白皙如雪的脖頸,環有一條黃繡繩的龍形金項飾。
對多有側目。
因為的份特殊,舊避暑行宮一脈,子劍仙衫,與竹庵同是蕭愻的左膀右臂。
衫離開劍氣長城之時是玉璞境劍修,如今已經是一位大劍仙。
先前便是提醒某些人聊起陳平安的時候別太隨意了。
云杪視線偏轉幾分,又有幾個在各洲俱是地頭蛇的“人”。
流霞洲,有四個公認的大山頭,荊蒿的青宮山,蜀南鳶的天隅天,曹袞所在的方寸宗,還有就是出了兩位仙人的遼水。
現任遼水的掌門,仙人芹藻,道號“新蟬”。瞧著就只是一個提籠架鳥白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師妹蔥蒨,也是仙人。一宗兩仙人,聲勢不弱。
但是上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卻不是他這個宗主,而是掌律蔥蒨。這本就是一種文廟的表態。
此刻白年翹著二郎,意態閑適,朝那籠中鸚鵡,吹著口哨。
芹藻邊,則恰好是自家宗門的近鄰,天隅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蜀南鳶還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別號,例如壯思,寒人,翠巘等。
這位新飛升境,是一個極為富態卻雙眼狹長的男子,若是與他那位道,走在市井,估計就是典型的郎財貌。
據說曾經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竟敢與他當面說了句自認公道的“肺腑之言”,總覺得我那侄兒蜀中暑,不是你親生的,不搞個滴驗親?
但是蜀南鳶的大道腳,極為蔽。
不過那老道士卻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
傳聞東海漁者曾見有小蟲筑巢于蚊睫,而書上又言“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
還有一位氣態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號“離經”。
年紀輕輕就為南婆娑洲一座書院的副山長,好像后來與陳淳安頗多抵牾,格急躁的他便一氣之下,主離開書院。
便是此人,某次議事期間,曾經說過一句作壁上觀的風涼話,他要看看陳淳安怎麼個獨占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針對云杪,明知故問,“綠霞道友的那支白玉靈芝呢?”
此人穿黃法袍,來自中土陸氏,名為陸虛,道號“黃輿”,道齡長,輩分高。
與出宗房一脈陸尾,輩分相當,關系莫逆。此外陸虛還是陸氏天臺司辰師的領袖。
云杪冷笑道:“自家件,愿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道友何必管東管西,管天管地,管得著麼。”
陸虛冷哼一聲。
顯然被云杪這句言語中的“管天管地”,給中了肋。“鄒子談天,陸氏說地”,各占家半壁江山,如此說來,中土陸氏確實管不了“天”。
文廟議事途中,累于某位喜歡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云杪與那位年輕起了沖突,眾目睽睽之下,鴛鴦渚一役,作為賠罪禮,云杪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這位九真仙館的主人,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男子。
云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胳膊上再搭著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塵,再加上一支白玉靈芝,仙氣與賣相,奇絕。
道魏紫,同樣是仙人境,的福緣要比云杪更好,擁有大半座破碎的煙瘴福地。正值閉關,此次若非點燃九炷香,作為護關的云杪,是肯定不會分心來此議事的。
如今宗字頭仙府,哪家沒幾個閉關的祖師爺、年輕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與陸續相鄰,頭戴一頂金冠,覆面,不見面容,臉上只出一雙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兩條手臂,從手腕至肩頭,滿滿當當纏繞著一連串的手釧,各繪男面目,兩邊手釧珠子之間的男,或眼神怨毒或纏綿,或臉龐猙獰或。每一對“隔海相”的癡男怨,相互間有一條暗紅亮相互牽引,使得兩沖天怨氣與繾綣思,同時縈繞這面男子的全,星星點點的亮,匯頭頂金冠。
此人惻惻說道:“綠霞道友確實仗義,南照暴斃,留下一座群龍無首的宗門,立馬就趕過去幫忙理后事了,九真仙館送出的靈幛,真是顯眼。能夠托孤與義士,南照看人真準。”
陸虛大笑不已,“仗義?好胃口才對吧。不是嫡傳猶勝嫡傳,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云杪館主先繼承了偌大一座宗門的產,再幫忙照拂后人,就是不知道何時兩宗并為一宗,到時候咱們可得準備賀禮,好好慶祝慶祝。”
云杪抖了一手撇開事實不談的手段,直接轉移話題,一挑二,“聽說司天臺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嶺的那座冷廟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陸虛一時語噎。說沒塌,好像也不是什麼值得夸耀的事。
有座冷廟子祠的魁梧男子,也不愿在這件家務事上多聊半句。
云杪當然知道這兩位為何針對自己,是九真仙館在扶搖洲那邊的作為,擋人財路了。
如今陸氏諸房,跟他平輩或是比他高一輩的,就只有家主陸神和陸載、還有陸尾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陳平安攜手兩位劍修,斬開層層制,現司天臺,一起登門挑釁,靜極大,紙包不住火,以陸氏家族出了名的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了。(注,1006章《開戰》)
當時負責待客的一撥陸氏掌權者,從芝蘭署聯袂走出,其中年容貌的家主陸神,道號“天邊”。兼掌控觀天者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