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鎮當時慨了一句,山水神靈,開府是第一大門檻,若是能夠將府邸升為宮,那才是真正得道了。
無異于某個山上仙家,獲得那個宗字。
姚近之著重說了水神廟的另外一奇事,偏殿供奉有一尊靈娘娘神像,求子之靈驗,名四方,幾乎每天都有遠道而來的婦人,多是出富貴門戶,生養艱難,便來水神廟的這座偏殿,磕頭燒香,施舍一些銀錢,就能跟廟祝老嫗請回一個腰纏紅線的小泥娃娃,拴系在手腕上,返鄉后一旦功生育,不用回去還愿,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來,當做是遙遙酬謝靈娘娘的恩德。
不過陳平安真正想要看的東西,是那水神廟前,立有兩百多塊白玉大碑,多是歷史上埋河水神幫助大泉劉氏平定旱災后,朝廷和文人對埋河水神歌功頌德的文。
約莫不到兩個時辰,不斷左右張的陳平安,沿著埋河之水,一路“飄”終于到了那座河邊山。
夜幕深沉,水神廟大門關閉,但是陳平安依舊遙遙看到那邊的燈火輝煌,這也是陳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廟的原因。
陳平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雖然裴錢和朱斂看不到,可若是水神祠廟那邊有中五境的練氣士?會不會一眼看穿,將自己視為夜間出沒的作祟妖魔?
這讓陳平安有些猶豫。
難不要白跑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
不過思來想去,飄懸在埋河河心的陳平安還是打算靠岸試試看,最壞的結果,就是遠遠瞥一眼水神廟門,然后驚廟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殺三百里,只好讓驛館那邊的老將軍姚鎮出面解釋。
就在此時,一個悉嗓音在耳邊響起,“神夜游?陳平安,你不是純粹武夫嗎?還能不能講一點道理了?”
陳平安轉頭去,哭笑不得。
離著三十步遠,有個青衫書生蹲在河面上,雙手使勁攥著一大把頭發,像是要將誰從埋河里頭拔出來。
正是鐘魁。
陳平安來到鐘魁邊,問道:“這是?”
鐘魁抬起頭,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廟那邊跟人搶占地盤呢,想著天亮之后,好燒個頭香,求著神靈保佑,能夠讓九娘對我順眼一些。”
陳平安指了指鐘魁手中的頭發,“我說這個。”
鐘魁白眼道:“埋河里邊的冤死水鬼,還能是什麼,應該是給你的神引來的,把你吃了,保準修為暴漲。我見它探頭探腦的,一張臉竟然不似尋常水鬼那般稀爛丑陋,還水靈俊俏的,我就想跟這鬼打個商量,出來陪我聊聊天。”
因為鐘魁不是那晚的神神出竅遠游,一浩然氣,肆意流瀉,今夜他就像客棧平時,刻意遮掩了氣機,所以河底水鬼,沒有像那晚,一頭頭沉水底最深瑟瑟發抖。不然的話,鐘魁哪怕只是靠近了水神廟,估計埋河水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鐘魁那兩只袖子里頭裝著的肅殺的秋風,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還是遭了報應的惡鬼。
陳平安看著鐘魁手中的鬼青,再看著與鬼拔河的鐘魁。
陳平安問道:“好玩嗎?”
鐘魁點點頭。
陳平安轉頭向遠那座水神廟。
鐘魁松開手中頭發,河面下影如獲大赦,一閃而逝。
鐘魁站起,手按在陳平安神肩頭,笑道:“仔細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兩人猛然墜河水。
神夜游,看待世間萬,亮如白晝。
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去,依舊視線毫無阻礙,眼力與陳平安真的武道修為持平。
陳平安算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鬼魅怪了,還是第一次到……惡心。
不遠就是那座水神廟和燈火百姓。
可就是這樣,埋河水底之下,陳平安和鐘魁四周,“站”著麻麻的水鬼,它們靜止不,多是穿雪白裳,尤為漆黑的頭發遮住面孔,直直落下到腰間,像是矜持的大家閨秀出門上街,戴了一頂俗稱室笠的冪籬。
不僅如此,陳平安低頭去,看到了一雙大如燈籠的銀白眼眸,冰冷異常,死死盯住他們兩人卻看不清它的軀。
雙方隔著最有一里路,那雙眼眸依舊如此碩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觀,此何等龐然。
鐘魁笑道:“它和水鬼們,都是給你引來的,只是不敢下,一來你這神雖然只是個雛形胚子,可還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它們便不敢妄,只是實在眼饞,就不斷匯聚在一起,再者它們包藏禍心,希冀著你能夠驚河底那頭妖,廝殺一番,它們好分一杯羹。結果你剛好在水神廟這邊停下,就不再挪窩了,底下那頭妖估計都快要氣炸了,不敢輕舉妄,畢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離這里可不算遠。”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環顧四周,就當是欣賞風景了。
鐘魁也在張,喊道:“剛才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還在嗎?你要是不愿繼續做這水鬼了,我可以一掌拍死你的,至于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證,但是幫你離河底那頭妖的束縛,不用再幫它作惡害人,不難。”
那對燈籠稍稍變大了幾分。
陳平安下意識瞇眼去。
就像小時候在田邊去釣黃鱔,偶然見到一條,頭顱和軀緩緩游曳而出。
這頭埋河妖,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兩條黑白蛇蟒還要巨大。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嗎?”
鐘魁笑道:“不管?怎麼不管,這位脾氣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現面,就是一次次試圖搏殺此妖,已經有三次傷及金本,幾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訓一次這頭妖,一百年中,甚至還會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廝殺,最慘的一次,水神廟金都出現裂了,碧游府也給淹沒了大半。”
陳平安更奇怪了,“朝廷不盡力圍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話,你們書院不管?”
鐘魁雙手抱住后腦勺,“世事不簡單嘛。這頭水妖能夠活到今天,除了道行之外,還是靠它的腦子多些。再說了,桐葉洲中部這麼大,大伏書院就那麼點人,能夠打得死這條妖的,就更了。書院讀書人要修養氣,每天讀書做學問,很忙的,爭取做賢人,做君子,做圣人,做能夠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里頭塑像的大圣人,讀書之外,事就更多了。再說了,大泉王朝本就有一位君子待著的。”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游歷,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鐘魁只需要說早有書院君子坐鎮大泉王朝,陳平安一點就,想來那門戶之爭,書院亦有。
但是鐘魁接下來讓陳平安大開眼界,指著河底那對燈籠說道:“你再瞪我一眼試試看?信不信我把你剝皮筋,送去給埋河水神當賀禮?”
那頭水妖緩緩退去。
那些水鬼隨之散去。
陳平安問道:“賀禮?”
鐘魁點頭道:“我之所以來此,是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為碧游宮,大泉劉氏這個決定,我們書院默認了。其實本來大泉王朝是沒這個資格敕封‘宮’的,估計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補牢的手筆吧。”
一位獲得“正統”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須先要獲得朝廷認可,君主頒旨冊封,禮部賜下金書玉牒、銀簽鐵券,載一國朝廷譜牒后,便有資格立祠廟、塑金,人間香火,與此同時,還要獲得一洲臨近書院的點頭認可,不然依舊屬于一國正廟、卻是一洲祠之列,一些個地方水神的小廟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廟,卻會視為大道不全,會竭力懇請皇帝向儒家書院求來一部圣賢典籍,供奉起來,共香火。
至于那部儒家書籍是哪位圣人的著作,可以酌而定,一般都是書院看著給,但也有極數腰桿、犟脾氣的水神,會自己挑明了討要某位圣人的某部典籍。
不過這種況屈指可數,在桐葉洲更是千年難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書院一筋較勁的水神,怎麼可能多?
鐘魁沒有告訴陳平安所有的真相,他之所以湊這個熱鬧,暫時離開狐兒鎮,就在于碧游府那個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沒有因為即將由府升宮而寵若驚,對大泉劉氏和大伏書院激涕零,反而揚言要某本圣人書籍坐鎮水神宮,不然繼續懸掛那塊“碧游府”匾額就行了。
而那本圣賢書籍,如今可與“圣賢”半點不沾邊了。
這才是最讓大泉劉氏崩潰的地方。
因為那本書,出自昔年文圣之手。
鐘魁一聽是這麼場鬧劇,就覺得這趟碧游府,自己是非來不可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遇上神遠游的陳平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