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路上，風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十年，只有邊軍欺負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若非三位皇子扳手腕，爭奪龍椅一事，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力，使得這位坐鎮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豈不是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裳？

還有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閑聊幾句。

一來二去，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前，很拘謹。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為正式斥候，此后憑借軍功升為伍長，自跟隨家塾夫子學習兵法，卻不喜好夸夸其談，年老，很家主姚鎮的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初在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爺爺姚鎮在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披甘甲的可怕宗師，倒退出去，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對自如。

姚仙之對陳平安，后來又聽姚嶺之說了陳平安在客棧的壯舉，又砰砰砰三拳當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馬監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佩服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喂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戰，披甲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向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馬，給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麼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頗為復雜，既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所以不太愿意跟著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陪著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書先生和演義小說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箱本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責，只是這麼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會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責接待的沿途驛站吏，以及驛站所在地方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麼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天子倚重，從邊關砥柱了朝堂棟梁，姚老將軍出一小拇指，估計就能捻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回事？

姚鎮迎來送往，疲于應酬，談不上對地方員有多熱，可也不曾流出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于郡守的盛邀請，偶爾會借故推辭，縣令當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想要削尖了腦袋往里頭鉆，有次只是聽過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后，就開始饞，要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做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經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凈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著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件，比如一枚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逛街。

依舊戴著那頂施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子劍仙隋右邊，依循朱斂的玩笑話，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朱斂作威作福的幾十年里，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后來有個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當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

朱斂便說世間子，若以百文錢計算，那麼姚近之與青青，怎麼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愿在背后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子生得盡善盡，不過是百文錢，在他心中，寧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錢、金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是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循著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小說，至于裴錢，只要是值錢的件，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邊，好似天生的鷙子，給磨掉了大半，天只求著陳平安讓當賬房先生，就像鐘魁在客棧差不多，哪怕兜里只有個幾兩碎銀子，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本就沒理，腰有十文錢，必作振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后，開始在地方上仕途攀爬，聽客棧三爺說當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后，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劃價錢，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關于象征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字也有講究，食指窩鉤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疊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獲，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愿，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古老銅錢，被譽為名泉，價格有高有低，這沒什麼，當姚近之在一座小鋪子找見了幾塊瓦當，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哪怕隔著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的驚喜。

出門后便多出了一只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著志怪外的才子佳人小說。

陳平安則買了一枚白玉螭龍發簪，素，并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鐘，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柜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制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大隋求學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今天之前，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一番言語，給砍價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花，那才玲瓏奇巧，對于此人的雕琢手法，再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一通貶低，說得掌柜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于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著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的幫忙殺價，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麼一說，怎麼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走遠了鋪子，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啄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極佳，好到了讓他認為是‘玉材質最佳者，錕铻刀不敢落在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著點頭，不知是贊賞姚近之的學識，還是認可那位啄玉大家對待玉的態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玉雕水仙？”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原本還想著今后要多拍拍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棵水仙玉雕送給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像的，只是道行比他更深些，不至于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

裴錢已經開始溜須拍馬，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幫你背包裹吧？背東西我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著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

裴錢有些失，仍是不愿死心，“那麼姚姐姐你覺得累的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啊，這巷子離著驛站還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長，約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點頭。

真是一個古怪小丫頭。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兒巷，朱斂低頭笑問道：“步數記得這麼清楚？”

裴錢唉聲嘆氣道：“無聊唄，反正又不會給我花錢，只好沒事找事，還能咋樣。”

朱斂哈哈大笑。

暮中，回到下榻驛站，去后邊的庭院散步，陳平安發現盧白象和隋右邊不知從哪里找了棋盤，正在一座小涼亭對弈，魏羨在旁觀戰。

陳平安走涼亭，剛剛分出勝負，盧白象小勝。

隋右邊下棋殺力極大，氣勢極足，盧白象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邊來得殺伐果決。

朱斂也來到這邊，隋右邊與陳平安告辭一聲，就此離開。盧白象便對朱斂邀戰，佝僂老人笑著直搖手，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不敢獻丑。魏羨在盧白象投來視線的時候，就說了句他連臭棋簍子都不是，本就沒看懂，只是閑來無事，想要知道兩人棋局的勝負而已。

無人下棋，魏羨就離開，朱斂隨其后。

只剩下陳平安和收拾棋盤殘局的盧白象。

陳平安靠著欄桿，喝著養劍葫里的青梅酒，盧白象雙指捻子，快速放棋盒，哪怕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敲擊的清脆聲響，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賞心悅目。

陳平安心生佩服。

若非自己實在對下棋沒有天賦，加上覺得手談一事，太過耗費，會耽擱練拳練劍，不然陳平安還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姍姍而來，在驛站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對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盧白象說道：“盧先生，我們手談一局？”

盧白象看了眼天，笑道：“估計是一場鏖戰，天黑之后下棋，我是無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時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點頭道：“十五月圓，借著月，應該勉強能夠看清，盧先生不用擔心此事。”

猜先。

盧白象執白，姚近之執黑。

陳平安站起，看了雙方先手走勢，沒看明白深淺盈虧，便回到長椅上，盤而坐，緩緩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