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吃過了飯，就搬了條小凳，去那孩子爺爺經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難得是大條青石鋪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這邊的人，在那邊看著人來人往，與街坊鄰居聊著家長里短，很能解悶，若是見著了有富家子弟騎馬疾馳而過，或是某位小有名氣的青樓子姍姍走過，都能讓一整條街亮堂起來。

陳平安坐在棋攤子不遠，那邊圍了一大堆人，突然發現那個孩子也搬了條凳子，坐在自己邊。

之前已經摘下那把“劍氣”放在屋，市井納涼，還背著一把劍，不像話。養劍葫帶在了邊，但是讓更為聽話的飛劍十五留在了院子那邊，免得給人了去，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平，藏龍臥虎，想必很快就都該起了。

察覺到孩子的別扭，陳平安笑問道：“有心事？”

上了學塾、便知曉一些略禮儀的孩子，低下頭，“對不起啊，陳公子。”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說？”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雙手握拳頭，放在膝蓋上，不敢看陳平安，“我娘經常趁著陳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陳公子的東西。”

陳平安愣了一下，本以為是那個言語刻薄的老嫗，經常去他房間“串門”，翻翻撿撿，不曾想是那個看著很老實的孩子他娘親。

孩子心愈發沉重，“后來陳公子離開久了，娘親就拿了陳公子放在桌上的書籍給我，我一個忍不住，就翻書看了，我知道這樣不好。”

陳平安本想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沒關系”，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逛京城，某天在喧鬧的廟會上，看到一對富貴氣派的娘倆，后暗中跟著一幫目的扈從，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了一位漂亮姐姐在攤子邊挑選件，他便跑過去扯那的袖子，孩子自然并無惡意，只是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而已，那起先并無理睬，只是孩子出權貴高門，見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惱火，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那被糾纏得不耐煩，倒也知書達理，并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便抬頭向不遠站著的孩子母親，后者便喊了孩子回來，不讓他繼續胡鬧。

當時這一幕，如果止步于此，陳平安看過也就算了。

但是那位氣質華貴的婦人，說了一句話，讓陳平安一直難以釋懷，卻想不出癥結所在。

必然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婦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話，“你看姐姐都生氣了，別再頑皮了。”

乍一看，毫無問題。婦人的神態，一直當得起雍容二字，向自己兒子的目，慈祥寵，對那的態度也絕無半點惡劣。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與這個孩子隨口閑聊，才想明白了緣由。

與梳水國宋雨燒老前輩有關的那樁慘烈禍事，相似又有不同。

婦人如此教子，是錯的。

難道那攤邊不生氣，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嗎？

相較于宋雨燒前輩的那樁江湖慘事，市井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好像說重說不得，真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肯定會給人不近人的嫌疑。說不定那婦人覺得是在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真當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都未必領。

陳平安掏出那支竹簡，看著左右兩端，視線不斷往中間移。

上邊已經刻了許多印痕。

陳平安兩只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簡兩端，懸在空中，轉頭對那個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親如此作為，肯定是錯事，你知錯不改，還是不太對，但是呢，在知道這個后，還要明白，世間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對錯，大是大非之外，終究是要講人的，比如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還不是想要你多讀書，以后為生，秀才，舉人老爺，甚至是考中進士？你娘親那麼能吃苦的人，難道是為了什麼宗耀祖，為了穿得好吃得好？想來不是的，只是單純想要你將來過得好，對不對？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錯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的錯，與對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數，接下來就該到你了，你讀了書，學了書上的圣賢道理，便是知禮了，那麼若是倒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辦呢？”

孩子一直聽得很用心，因為陳平安將道理說得淺，他又是聰慧的孩子，便聽懂了，認真思考后，“我應該將娘親來的書本，默默放回陳公子的屋子，然后明正大地跟你借書，這樣對嗎？”

陳平安點頭道：“我只敢說，在我這邊，已經對了，換做其他人，你可能還得多想一些。”

小孩子雀躍道：“陳公子，那你不會怪罪我娘了吧？”

陳平安了那顆小腦袋，“有些錯，是可以彌補償還的，你就這麼做了。”

小孩子使勁點頭，“所以先生告訴我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講幾句話的陳平安，今天竟然跟一個孩子講了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不過心境又靜了幾分，覺就算現在馬上去走樁和練劍，都已經沒有問題。

陳平安收起了那支竹簡放回袖子，便干脆再多說了幾句。

“每天必須吃飯，是為了活下去。”

“在食無憂的前提下，讀書講理，不一定是為了做圣賢，而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圣人們的經典教誨，世世代代君子賢人們的金玉良言，最最，給了我們一種最‘沒有錯’的可能，告訴我們原來日子可以這麼過，過得讓人心安理得。”

那個孩子迷迷糊糊道：“陳公子，這些我就有些聽不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許多事，其實也沒想徹，就像搭建一間屋子，只是有了幾柱子，離著能夠避風避雨，還差得很遠，所以你不用當真，聽不聽得懂都沒事，以后有問題想不明白，可以多問問學塾先生。”

孩子笑著起，拎著小板凳，給陳平安鞠了一躬后，說是要回家抄書寫字了，教書先生可嚴厲了，稍稍懶就會挨板子的。

陳平安笑著揮手道：“去吧。”

陳平安沒有轉，說道：“把手里的石頭丟掉。”

后響起一個稚嗓音，哦了一聲，然后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響，似乎石子還不小。

一個枯瘦小孩拍拍手，大搖大擺走到陳平安邊蹲著，轉頭問道：“凳子借我坐坐唄？”

陳平安置若罔聞，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小孩又問道：“你這麼有錢，能不能給我一些？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要每天吃飯，才能不死人。”

陳平安不看，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這里的？”

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

小孩可憐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錢，給我幾兩銀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買好多干餅和包子了，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會凍死很多老乞丐，他們上的那點破爛服，我想要下來，要費好大的勁，你瞧瞧，我現在上這件，就是這麼來的。我要是有了錢，肯定就能熬過去了。”

陳平安還是不看，“上這件，肯定是這麼好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個小姑娘拿出來，送你的裳吧？今天怎麼不穿了，就為了見我？”

小孩看似天真無邪，完全沒聽懂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憨笑道：“大夏天的，服破一些，反而涼快，送我那件，我一般舍不得穿的，到了冬天再拿出來，穿在上，特別暖和。”

陳平安突然站起，左右各看一眼街道兩端的盡頭，話語卻是對那個蹲著的小孩說的，“去著墻站著，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小孩是個心思活絡的，時時刻刻在觀察著陳平安，所以早早順著陳平安的視線瞥了兩眼，然后嘟嘟囔囔，抱怨著起，就要跑去墻邊避難，突然聽到那人說道：“拿上板凳。”

不樂意了，“憑啥幫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十文錢。”

“好嘞，爹！”小孩在黝黑臉龐上，立即笑出一朵花來，拎起了小板凳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