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個蹬踏，搶先來到斷頭路的墻壁之前，一掌拍在墻上。

又是一張鎮妖符。

墻壁頓時現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夾雜有許多年孩的骨架，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慘絕人寰。

當這堵墻出現后，那些蹲坐在墻的抱頭孩子，立即嗚嗚咽咽

這一幕，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剛要掠起升空離開巷弄，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手，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的臉面，五指如鉤，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散發出一陣陣如同千年香火的神龕彩，那頭發出來自神魂深的祈求哀鳴，陳平安右手抓住，左手一拳打穿心臟，整條胳膊金暴漲，既有自拳罡，也有金醴的靈氣。

陳平安攪右手手臂，生生在心口捅出一個大窟窿。

猶不罷休，陳平安還要試圖將所有魂魄扯碎，故意控制力道，一一縷，剝繭，好似剝皮筋的刑罰，將魂魄一點一滴扯法袍金醴的袖口，要這頭那活人千刀萬剮之痛。

陸臺站起，輕聲提醒道：“陳平安，可以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左手松開五指，右手從心口拔出，一拳打碎，猛揮袖，全部收法袍袖中，最后抖了抖袖口，細細碎碎的煙灰，簌簌而落。

陳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墻的孩子，沒有逃跑，只是瑟瑟發抖，搖晃得劇烈，它們仍是死死抱住膝蓋，束手待斃，它們咿咿呀呀，帶著哭腔，不知道在哭訴著什麼，好似在遭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張在尸骸墻壁上的符箓，趕去扯下來。

陳平安收起鎮妖符后，一步出七八丈，蹲下，來到一位抱頭蹲坐的孩子旁邊，不過兩三歲的魄，陳平安出一只手掌，哪怕陳平安已經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盡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衫無異，可是那孩子還是抖得愈發厲害。

陳平安趕卷起兩只袖口，幾乎快要卷到了肩頭，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

陳平安說不出話。

世間萬般苦難，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略微懂事之后吧？

陳平安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

因為他最能同。

陳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轉頭向陸臺，問道：“有法子嗎？”

陸臺緩緩走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云淡風輕，點頭道：“你不是會氣挑燈符嗎，只要反畫此符，就是氣指引符，然后我再畫一張冥府擺渡符，就能夠超度這些小家伙。你畫那張符，是為了說服這些靈智未開的，要它們憑借本能起行走，我那張，是為它們打開一扇門，要它們前行有路不斷頭。”

陳平安在心中輕聲呼喚了一聲飛劍十五。

它從巷口那邊迅速掠回。

陳平安從方寸中取出一張黃符紙，以及那支小雪錐，盤而坐，一手持筆，一手掌托符紙，在陸臺的指點下，開始第一次嘗試著反畫氣挑燈符，因為心境不穩，最終失敗，陸臺也沒有說什麼，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再次取出符紙，竟然還是功虧一簣，這對于練拳以后的陳平安而言，是極其罕見的事。

陳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

陸臺嘆息一聲。

因為陳平安心境的其中一塊碎片心鏡，在搖晃。

陸臺干脆拿出那把竹扇，輕輕扇起來，看也不看陳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設地，要學會置事外。”

“不用著急畫符，這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那些小家伙們應該不介意多等這麼一會兒。”

陸臺扇清風，幫著這條風云霧散盡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從頭頂黑云中滲落下的無形氣，緩緩道：“等到這邊的事解決掉，我會直接去竹樓找到那個堡主夫人，陳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打散那些黑云，以及潛藏暗的一些，道行可能不會太低。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陸臺仰頭向天空，“大致可以確定真相了，飛鷹堡這幾十年的盛衰，是幕后有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那位天生極之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頭百年難遇的鬼嬰，從子心竅之中誕生，需要耗費數年時，以子氣和元氣為食，而不是尋常婦人的腹中懷胎十月，俗語所謂的心懷鬼胎，即是說這種況，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氣不夠，這才有了飛鷹堡的諸多古怪，為的就是維持的命，只等鬼嬰破心而出，就是婦人死絕的時候，而且造孽太深，婦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要奢安寧了，活著的時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時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慘。”

陳平安眉頭皺。

陸臺緩緩道：“據我家藏書樓上的幾本道家典籍記載，這種骯臟東西一生出來，就擁有六境修為，頗為難纏，聚散不定，除非一擊必殺，否則很難消滅，它嗜好吞食活人的臟，如果沒有人約束，無需百年，只要給它禍害個幾座城池，吃掉十幾萬人，就可以順順利利躋元嬰境。鬼嬰本就極難捕殺，那麼一位地仙鬼嬰，恐怕沒有三位地仙聯手追殺，本不用奢將其鏟除，一個元嬰境修士獨自前往，主上門，淪為它的餌料還差不多。”

陸臺冷笑道：“這等手筆，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麼，可擱在這桐葉洲，算是很大了。”

然后陸臺不再多說什麼，手搖竹扇，清風拂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輕聲道：“可以繼續畫符了。”

陸臺瞥了眼邊的陳平安，笑了笑。

這一次總算了！陳平安抹了抹額頭汗水，就要將那張氣指引符收起來，陸臺一臉茫然，“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答道：“符紙材質不高，只是拿來練筆的……”

陸臺一把奪過那張符箓，沒好氣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點，這張符箓已經綽綽有余，再好一些，說不定引來它們的貪，繼續選擇在隙之間，做這種孤魂野鬼，反而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先將那支小雪錐遞給陸臺，在取出符紙之前，問道：“你那張冥府擺渡符，畢竟要破開界限，跟我這張簡單的指引符，很不一樣，所以材質是不是越好越靈驗？”

陸臺言又止，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便已經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張金材質的符紙。

陸臺沒有去接，問道：“值得嗎？”

陳平安點點頭。

陸臺搖頭道：“我覺得不值得。”

陳平安轉頭看了那墻兩排的孩子，轉頭對陸臺咧一笑，眼神堅定，“你只管用這張符紙好了，但是千萬別畫錯了。”

陸臺嘆息一聲，先閉眼片刻，鄭重其事地屏氣凝神，這才睜開眼，握小雪錐，在金符紙上畫那擺渡符，這是中土神洲家陸氏的獨門符箓，圖案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撐蒿，兩邊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陳平安相信陸臺的畫符，轉頭向那些孩子。

曾經有個人在楊家鋪子，聽到過“不值得”三個字。

陳平安看著那些孩子，就像是看著數十個自己，在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之后，陸臺笑道：“大功告！”

陸臺還那支小雪錐，之后兩人起，陳平安捻起那張氣指引符，澆灌一縷純粹真氣后，符箓靈流溢，線輕，比起氣挑燈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景，果不其然，在指引符彰顯后，墻下的那些孩便懵懵懂懂抬起頭，癡癡向陳平安手中的符箓，充滿了眷念和歡喜。

陸臺將金符紙的冥府擺渡符，往巷弄盡頭的那堵尸骸墻壁一丟而去，符箓在墻上，符箓四周邊框各自出現一條金線，符紙中央地帶則開始消散，金線不斷往外擴張，最終出現一道金的門框。

陸臺讓手持指引符的陳平安走向那道大門，腳步要緩。

孩們紛紛站起，跟著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陳平安，一起走向巷弄盡頭。

陸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單手托起腮幫，向陳平安的背影。

陳平安按照陸臺的吩咐，輕輕將氣指引符放在大門，仿佛剛好在門檻上方，符箓懸停不。

數十位孩子先后走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搖搖晃晃，還有大一些的孩子牽著小一些的孩子。

它們陸陸續續走大門之后，突然所有腦袋都在門檻后邊，對那個站在門外的白袍年，笑了起來。

它們雖是，這一刻的笑臉，卻是那般天真燦爛。

陸臺看不到陳平安的神表。

穿男子青衫的，其實本名“陸抬”，高高抬起的抬，好似與那老祖宗“陸沉”賭氣作對。

只看到陳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揮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