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這條巷子曾經有過一場戰，飛鷹堡在江湖上沉寂之前，趁著老堡主剛剛去世，有一伙拉幫結派的仇人進飛鷹堡，一個個手染鮮，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師，都是當年被老堡主打傷打殘的各路江湖梟雄。

他們不小心泄了風聲，被早有準備的飛鷹堡甕中捉鱉，堵在這條巷子里，那一場廝殺，流滿地，雙方殺得人頭滾滾而落，既有兇人的頭顱，也有飛鷹堡老一輩人的腦袋，殘肢斷骸，幾乎沒有一全尸，據說最后飛鷹堡的收尸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吐出膽的。

飛鷹堡是祖上闊過卻家道中落的那種武林幫派，曾有長達百年的輝煌歲月，在沉香國老一輩江湖人中，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數十年，名氣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經過世的桓老爺子，德高重，當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這一代堡主桓的武道造詣，平淡無奇，未能撐起飛鷹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紀還輕，便有了當下青黃不接的慘淡格局。

可是隨便翻翻老黃歷，從桓老爺子再往上推兩代人，飛鷹堡可以拎到臺面上講的東西，實在太多。

所以偌大一座飛鷹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雖然偏居一隅，飛鷹堡卻不能算是井底之蛙。

幾乎每個人自就聽著飛鷹堡的諸多傳奇事跡，桓老爺子為沉香國四大宗師之一的份，

桓老爺子年輕時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摯友，如今的十大高手當中，還有三人。

而老太君，傳聞是鄰國前朝的亡國公主，逃難江湖，被桓老爺子所救，一見鐘，期間坎坷不斷，種種磨難，最終還是走在了一起，傳為江湖談。

堡主桓常，自就展現出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天生膂力驚人，十余年間，向外邊的大俠討教，或是跟那些已經名江湖的俠切磋過招，可圈可點。而堡主千金桓淑，據說跟沉香國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長子，訂了一樁娃娃親，只等那位年輕人前來迎娶。

而飛鷹堡年輕一輩的領袖，不是桓常，而是一位外姓人，陶斜，是堡主桓的嫡傳弟子，從小跟隨大管家何老先生學習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說起人緣，比堡主桓常還要好。

陶斜古道熱腸，在飛鷹堡有口皆碑，開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進山堡的一伙人，為首宗師，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其中有位有仙子譽的漂亮子，與陶斜關系極好，經常一起在飛鷹堡外同行，與陶斜喝著街邊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如花。

陶斜最近幾年已經開始幫著堡主和管家何崖，開始嘗試著打理飛鷹堡事務，接到了許多幕，日子過得并不輕松。

八方客人，待人接，需要滴水不，飛鷹堡祖輩留下來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讓它們無聲無息地滅了，得暗中續著香火。跑京城，跑山頭上的名門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強橫幫派，給豪門邸送銀子，跟郡城地頭蛇籠絡關系，都需要陶斜這個外姓人去跑，所以陶斜的江湖見識和經驗，都很出眾。

今夜這個來到這條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

而與之同行的年輕道人，是陶斜在江湖上認識的至好友，一見如故，陶斜知道年輕道人的一些，能夠看得見那些穢東西，還有一些江湖上聞所未聞的勝手段。道人收到陶斜的信求助后，二話不說就來到飛鷹堡，一番小心探尋，年輕道人心愈發沉重，果然如陶斜信上所說，飛鷹堡的確是鬼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本。

年輕道人自知斤兩，從來不是什麼真正的山上人，跟隨那個喜歡云游四方的師父，修習道法不過五年，只學到了一些氣、畫符的皮功夫，而且他畫的符箓，時靈時不靈，背著的那把銅錢劍，由七七四十九顆銅錢串，至今還沒有出手的機會，是不是真的能夠鎮煞斬邪，心里完全沒譜。

年輕道人名黃尚，是個科舉無的士族子弟，練習道法將近五年，畫符還是沒能登堂室，傳授道法的師父又常年不在邊，黃尚幾乎花了所有積蓄，才湊出了那把前朝神冊、元、正德“三通寶”的銅錢劍，師父說過這三種通寶銅錢，九疊篆，蘊含的氣最足。

至于黃尚所畫之符，品秩不行，就只能靠數量來墊補。

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對付飛鷹堡的兇煞惡鬼，實在是著頭皮，只是與陶斜相莫逆，義氣使然，見陶斜鐵了心要來此為民除害，總不能眼睜睜見著兄弟夭折在這邊。

兩人的稱兄道弟，并非那些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而是換命。

這棟宅子在荒廢之前，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門檻頗高，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還裝飾有面門環，古老而深沉。

道士黃尚從袖中出一張黃紙符箓，先前大雨滂礴，此時道人看著漉漉的大門和高墻，苦笑道：“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

刀客陶斜嗯了一聲，死死盯住那扇大門，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轉，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勢嚴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宅即可！”

黃尚正要說話。

陶斜已經咧，笑容燦爛，“可不是客氣話！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

陶斜收起手，氣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門，“給我開！”

刀勢兇猛，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陶斜大步走其中，毅然決然。

一時間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毫無畏懼，輕喝一聲，揮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虛空，刀森森，略帶瑩，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

陶斜以刀開路，筆直向前。

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君子佩符”，瞬間黑化，染滿墨一般，本就不多的靈氣，消逝干凈。

黃尚正要快步跟上，只覺得風陣陣，從門撲出，只得在大門壁，找了兩稍稍干燥的地方，張了兩張鎮宅符箓，這才稍稍好，不至于呼吸凝滯，然后雙手各捻住一張符箓，分別是“華真君持劍符”和“黃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留下來的著名護符，廣為流傳。

只是黃尚才頂著風向前走出三步，就發現持劍符和印章符變得漆黑大半，好像剛從硯臺里扯出來的兩張符箓，年輕道人心中大駭，忍不住高喊道：“煞氣濃重似水，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百年以上的厲鬼！斜，速速退出宅子……”

只是遠的正屋房門，自行打開，陶斜揮刀而，房門便砰然關閉。

黃尚滿臉悲痛，竭力往手中兩張遭殃的符箓，澆灌淡薄的靈氣，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劍符毫無靜，被兇地煞氣凝聚而的墨浸，捻符的雙指如被火燙，黃尚趕丟了符箓。

好在那張印章符靈漾，驟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異象。

符箓猛然點燃，熊熊燃燒，黃紙急劇消耗，散發出刺鼻的青煙。

在黃尚周圍，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卻不見半點人影。

脖頸好似被冰涼長舌過，讓年輕道人起了一皮疙瘩。

黃尚丟了燒完的印章符，正要再從袖中出一張箱底的符箓。

往袖子去的左手手背，好似給人針刺了一下，黃尚打了個寒，頭頂又有莫名其妙的驟雨淋下，黃尚環顧四周，小雨綿綿，年輕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臉，攤手一看，竟是滿是鮮。

下一刻，黃尚下意識抬起頭。

一張沒了眼珠的蒼白臉龐近在咫尺，幾乎要上黃尚的鼻尖。

黃尚呆若木。

剎那之間，肩膀被人使勁按住，往后一拽，黃尚整個人倒飛出宅子，摔在外邊的泥濘巷弄中，暈暈乎乎。

只看到一個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飛鷹堡老管事何崖，陶斜的師父。

老人雙手持符，符紙應該不是普通符箓的黃紙材質，瑩流淌，晶瑩剔，雖然在風煞雨之中，彩飄，如大風之中的兩支燭火，可是符箓靈始終搖而不散。

老管事腳踩罡步，念念有詞。

黃尚剛剛松了口氣，脖子就被指甲極長的雪白雙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年輕道士雙手胡拍打泥濘地面，毫無作用，后腦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小巷弄墻壁上，像是有人滲墻壁之中，也希黃尚這個大活人跟著進其中。

黃尚一翻白眼，暈厥過去。

等到年輕道人清醒過來，已經回到飛鷹堡主樓的那間客房，隔壁就是陶斜的住。

黃尚搖搖晃晃起了床，剛好看到何老先生臉凝重地走出房間。

何崖嘆息一聲，“斜的并無重傷，只是……”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何崖本想說一兩句黃尚，不該如此冒冒失失，陪著陶斜擅自闖那條巷弄。

只是看著年輕道士的倉皇失措，尤其是脖頸還有黑如濃墨的一條條抓痕，過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嘆息一聲，快步離開，要去煮一副藥，幫著徒弟培本固元。

黃尚幾次想要推門而，都收回手，失魂落魄。

————

今晚陳平安和陸臺要去桓家府邸赴宴。

距離宴席還有半個時辰，今天白天兩人四閑逛，大小街道，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場，飛鷹堡的行刑臺等地，都走了一遍。

陸臺觀察了家家戶戶大門上的各式門神，陳平安則偶爾會蹲下，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中嚼著。

回到院子后，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讓我們進飛鷹堡，尤其是將我們安排在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陸臺點點頭，“驅狼吞虎之計，多半是飛鷹堡已經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得今晚宴席上，我們若是撕破臉皮，問責此事，飛鷹堡就要開誠布公，無外乎道歉賠罪，然后砸錢給咱們，要我們幫飛鷹堡渡過難關。”

陳平安嘆了口氣，若是他們倆道行低微，敵不過那些游魂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斃，死了就死了？兩條爛草席一卷，讓人丟出飛鷹堡了事？

陸臺好似看穿陳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慨江湖險惡？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飛鷹堡與那何崖都有難言之，聽過他們訴苦之后，說不定你就會義憤填膺，然。”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事有先后，對錯分大小，順序不可，之后才是權衡輕重，界定善惡，最終選擇如何去做一件事。”

陸臺笑道：“聽著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

陳平安嗯了一聲，“難得很。”

沒過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聯袂而至，今天桓淑換了一暖黃的裳，亭亭玉立。桓常還是那般裝扮，只是摘掉了那張牛角弓。

在這之前，陸臺詢問陳平安，要不要給飛鷹堡和桓淑一個驚喜，不等陸臺說完，陳平安黑著臉，一拍養劍葫，陸臺立即住，雙手合十，作求饒狀。

遠高樓欄桿，一位心不錯的婦人容煥發，笑意溫，昨夜聽兒說了些閨房話，說有位外鄉的翩翩佳公子，今兒要和朋友一起登門拜訪，要這個當娘親的幫著掌掌眼。

婦人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

至于早年那樁有些兒戲的娃娃親，別說是飛鷹堡不再當真，對方更希本沒這麼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飛鷹堡拖累。

賢淑婦人一想到將來有一天，兒就要跟這個娘親一樣，在歲月最好的時候，穿上最漂亮的鮮紅嫁，嫁給最喜歡的心上人，婦人既欣，又難免有些失落。

婦人眼眶通紅，便微微低頭，掏出一方繡花帕巾，輕輕拭眼角。

婦人并不自知，飛鷹堡也無人看穿，那張七竅流的臉龐，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縱橫錯，就像一只將碎未碎的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