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你以為當初我是怎麼從金丹境躋十境元嬰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里長街。在那之后,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除了還算勤勉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
就這麼簡單?
苻畦雙手負后,抬頭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夸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位,走上登龍臺后,滿臉污,不斷有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環顧四周。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盡是墳冢,皆是仇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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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后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睜眼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氣流的下墜,但是陳平安咧笑,站起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
看似與孫家無關的只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里頭的暗藏殺機。
失?當然會有。
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結底,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學問宗旨是什麼?孫嘉樹在閑聊之中,其實已經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于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麼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飛狗跳,街坊鄰居的蒜皮,龍窯學徒的勾心斗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后,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面請你登上山海。”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麼?”
孫嘉樹猶豫片刻,干脆蹲下,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后,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那麼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確定保得住我的命?”
孫嘉樹頭也不回,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后,在某個火候主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為患難之。”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怒意死死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隨苻家其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覺,實在太讓人絕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麼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孫嘉樹滿臉苦向河水。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干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后,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后,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
他轉過頭,強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萎靡,終于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后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后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城灰塵藥鋪,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借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腌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盡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
老人試探問道:“為什麼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后,神振作不,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了。”
聽到這個答復后,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緒起伏。”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至于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
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繁華市井,問過了路,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由外城進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后,之后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
因為車廂多出了一尊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自稱姓趙,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柜臺后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后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后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別了養劍葫在腰間,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貨店淘了一支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霧。
只不過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旱煙,是深沉如古井。
鄭大風旱煙,就只有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
然后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家伙,兩兩無言,一個旱煙,一個喝著酒。
這讓門簾后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著旱煙,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本沒啥滋味嘛。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年,月有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老龍城的時機,若非大驪渡口和云林姜氏的先后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陳平安則是想著如何將那五文錢的事。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個白眼,愈發覺得沒勁。
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嗎?
鄭大風不愿死心,問道:“認命之后呢?”
這種事不痛不,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強健,多點氣力總是好事。”
鄭大風瞇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圣的那句口頭禪口而出,你是不是個傻子?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家伙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吧,怎的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也如此莫名其妙,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著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
鄭大風臉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旱煙,“齊先生怎麼可能會錯?!”